種滿美人蕉的那間屋子,窗紙已讓雨水達成半濕。
張籽一身縞素,孤零零佇立空庭。
耳旁約乎能聽著裏頭的爭吵,無外乎是為她的去留。
張府家宅如今輪到張夫人掌管,為了門楣安危,她是早容不下張籽的。
不同於夫人,張侯爺卻想要秉承母親酈邑公主的遺誌,為張姑娘撐起保護傘。
張夫人向來性情溫婉,在公主威懾下謹言慎行過了二十餘年,這倒也沒磨去她的心誌,一番軟硬兼施、聲淚俱下,使那堅若磐石的張侯爺也動搖了去。
張籽聽了片刻,委實無趣,便回房更衣去。
自從她五年前住進來,一直深居簡出與公主相依為命,因此府裏認識她的人並不多。但從她的衣著上看,大概是某位庶小姐吧。
雨逐漸落大,伴隨一兩記悶雷。
世子張潤分完對牌,正巧見到她神不守舍從廊子那端走來,衣履盡濕,在她身後地麵上,滴水如蛇蜿蜒。
這是他在那晚公主長逝後第一次見到她,本來心裏就拴著個疙瘩,眼下遇著,更加五味雜陳起來。
張籽微微屈膝,稱一聲“世子”。
張潤霎時間愈雜陳了些,輕輕問:“怎麼總不見你到前麵去?”
張籽喉間發梗,舌頭像被苦膽嚐過,說:“外間人多眼雜,小女手腳粗拙,不敢令府上蒙羞,一向閉門不出的。”
張潤見她這樣可憐,心有不忍,“這一程可不是忙亂麼,你待在後院也清淨。”
張籽與他委實無話可說,五髒鬱結,憂愁難抒,疲憊不堪,說道:“先告退了。”再複一屈膝,離去。
張潤的目光粘著她的背影,微微空放的,送著那形單影隻漸行漸遠。以前他冷眼旁觀這府裏的風雨,對她說不上恨,心裏是冷漠的。從此往後當他要挑起門楣重擔時,對她卻生出一絲憐憫了。
“潤生!你在這呀。”張二小姐順廊子尋過來,行容嫋嫋。
必定是有貴客登門吊唁,能請動二小姐報信的,那更不是一般的貴客。
張潤斂起遐思,與二小姐出去迎接,原來是張大小姐與鄭親王姚元祜夫婦。
這一雙人眼見也是稀客,張大小姐為昔年事與家中鬧得不歡而散,對姚元祜也變得若即若離,惟有公主了,令他們再度勠力同心,卻又是在這種局麵下。
張大小姐磕頭上香後,由二小姐領去見母親張夫人,張潤則請鄭王去張侯處小敘。
座上上過新茶,敘畢寒暄之後,張夫人便將擔憂向大小姐和盤托出。
大小姐詭秘一笑,眼皮子也不抬,道:“老太太歿去,不是要派守喪麼,讓她去不就成了。”
二小姐沉不住氣道:“一年喪期以後,她還是要回來的。”
張夫人拍板,“先度過眼下再說。”
寥寥數語,如草灰蛇線,伏延千裏,使張籽一生的際遇驟然巨變。
天光初放,露水凝重,張籽到城郊為老師上官津送別。
張府幾乎每個孩子都受過上官津的啟蒙,他最喜歡張潤和張籽兩個。
晨風獵獵,吹得人心緒煩亂,身後城牆巍巍,仿佛一隻酣睡的獸,當它醒來,將驚覺失去一位傷心的大儒。
上官津與公主克製堅守的情愫,隻有極少人知道,公主去世,他對這光華帝都也再無留戀。
饒是這樣,張籽仍不禁問道:“老師打算去哪兒呢?”
上官津極目遠望,安京燕華山川曆曆如許,五陵鮮衣怒馬恍如隔世,一切還不如一堵城牆來得真實,心中轟然大徹大悟,笑道:“前半生被兒女情長所誤,今後隨心所欲,雲遊四海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