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娘的喪事辦得極為隆重。我姥爺躺在床上雖然不能動彈,但他叫來了幾個戶長一件一件地向他們作了吩咐。棺材要六寸柏木的,墳要青磚到頂的。要讓洞天寺裏的和尚都來給她超度亡魂。要讓全村的女人都來給她潑湯送葬。要給她寫一篇祭文細述她的忠貞和賢良。大馬娘以自己的死真得換來了比活著要強的多的多的結果。也讓我姥爺在被大馬當眾揭了臉皮後,對自己的仁德形象做了一次很好的修補。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固相春到莊家來了。他從我姥爺被打斷腰的第二天就想來卻怎麼也起不了腳。今天總算咬咬牙來了。
固相春像一條夾尾巴狗一樣低著頭走進莊家大院,我大姥娘笑著說,來了,表叔。他尷尬地笑笑,說,來了,來了。然後徑直走進屋去來到了我姥爺的床前。我姥爺一見他便顯出極為驚喜的樣子,伸出手來給他讓著座,說:“來了,素煙也一起回來了?我正想打發人去叫呢。”固相春沒有坐下,他紅著臉彎著腰像一個初與主子見麵的奴才一樣立在我姥爺麵前。他說:“唯義,你好些了吧?”我姥爺說:“你快坐下說話呀。我好多了。”他已經從固相春的表情中讀到了什麼,他開始等待固相春把話說出來。固相春坐下去,突然啪啪地抽起了自己嘴巴,同時哭著說:“唯義,唯義,我沒臉再見你呀......”
固相春想要對我姥爺說的,就是素煙跑了。
八月二十八的這天下午,一頂轎子去胡同峪接走了素煙,固相春以為那頂轎子是我姥爺派去的,就放心讓她走了。但是事隔一天之後,他卻在女兒睡覺的被褥下麵看到了素煙留下的一封短信:
吾父並吾母大人:
女素煙不孝,於即日離家去往他鄉矣,此非他人調唆,實女之久慮
之決定也。望父莫亂猜疑,免得惹出事端與吾固家不利。女何以有此決
定?說來話長,待日後再作細述也罷。隻言一點,父不該為圖莊家財產
而致女之幸福於度外,此是女之所以作此決定的根本也。待父看到此信
後,舍老臉去莊家報告一二,並代女向莊先生謝罪。告訴他,女雖無情
於他,卻記著他的種種善處,且對他永懷感念。不孝女叩上。
我姥爺從固相春手裏接過了素煙的這封信,連看了兩遍,便知字跡雖是素煙的,語句卻絕非素煙能為,一時間想起那個英俊的李漪清,什麼也就明白了。於是什麼也沒說,隻呆呆地發著愣。好一會,有兩行老淚從臉頰上滾滾而下,“相春,以後我又可以叫你相春了。這件事你不用有什麼難為,一切都怨我,是我無能沒有攏住素煙的心,沒有攏住素煙的心啊。讓她去吧,什麼時候知道她在哪裏,你去看看她,對她說,隻要她在外邊比在莊家順心快活,我莊唯義也就放心了,別的再無所求。”說到這裏已是淚如雨下聲嘶力竭了。
固相春站起身來深深地給我姥爺鞠了一躬,“唯義,你如此的寬洪大量,相春雖死不能回報啊!”此語一出,聲淚俱下。
這天上午,一個驚人卻又是意料中的消息從沂水城裏傳來了,大馬和狗兒被官府正法了,同被正法的還有劉堯知、柳複秋等三十幾個人,人頭現在沂水城的城樓上懸掛著。
得到這個消息我姥爺好久的沉默著,然後就告訴我大姥娘,“你到村裏找幾個人來,讓他們抬著我到沂水城去,現在就走,一刻也不要耽誤。”
一把躺椅上綁上了兩根扁擔,兩頭各橫上一條繩子,再綴上兩根短的扁擔,就成了形似滑竿卻由四個人抬著的無頂轎子。以我姥爺現在的腰,坐轎子他是坐不了了,就臨時研究出了這種可以躺著的東西。誰也阻攔不了他,兩個漢子把他從床上抱起來時,他感覺腰椎如同針刺一般鑽心的痛,隨後汗就冒出來了,但他卻堅持著一聲不吭,直到躺在無頂轎子上之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就在我姥爺快要起程的時候,我舅福兒在喜哥的陪伴下走進了莊家大院。他拄著一根拐棍,樣子像是熟透了眼看就要從樹枝上掉下來的紅柿。“爺,聽說大馬讓官府殺了?”他說。似乎比以前更加有氣無力了。我姥爺沒有吭聲,沒有吭聲就是作了回答。我舅就顯出了幾分興奮,又說:“大馬真的死了?那我有個要求,爺,讓我娶了靠兒吧。隻要靠兒跟了我,爺,我的病就不治自愈了。我怎麼成的這個樣啊?都是為了靠兒。都是為了靠兒啊!”說著眼裏竟汪了淚。喜哥站在我舅的身後像一個旁觀者,她麵無表情無動於衷。我姥爺注意看了一眼喜哥,他不明白她怎麼會一點反應沒有。那麼他該怎麼回答我舅呢?他沒有回答他,隻說:“你回家好生養你的病去!別的事以後再說!”現在的我舅雖是一副人之將死的模樣,但在我姥爺心中的份量卻又開始回升了。“他是我唯一的兒子,再也不可能有人替代的兒子。”我姥爺想。他希望他唯一的兒子盡快把病養好,娶靠兒的事可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