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的娘米子死了。這是我姥爺被大馬打斷腰後第三天發生的事。這時候的大馬正在帶人攻打沂水城,暴動的節節勝利使他們情緒極為高漲,他們要拿下沂水城占領縣政府讓共產黨的人當縣長。大馬的雄心是奪取了政權後他當警察局長,然後把靠兒和他娘都搬到城裏住。那樣與莊家的關係也就徹底割斷了。但是他娘米子卻投進雙龍潭裏把自己淹死了。入秋以後已經連下了好幾場雨,雙龍潭比以前更加深不可測了。不到四十歲的米子穿著那天站在懸崖上時穿得那套衣服,對著水麵攏了攏頭發,然後義無反顧地跳下去了。她要以這種方式向我姥爺謝罪,以這種方式向四門洞的人證明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她隻是養下了一個不仁不義的兒子。
其實大馬娘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出於無奈,是周圍的空氣讓她覺得不走這條路不行了。
我姥爺的腰被大馬打斷的當天下午,聞訊後的紀先生不請自到,他在給我姥爺推拿一番並把巴掌那麼大的三貼膏藥貼到我姥爺腰上的同時,看一眼站在旁邊的大馬娘說了一句話,“莊先生,你知道自己怎麼會遭此厄運嗎?就是因為你太善了,善的過頭了!”此後,源源不斷的有人登門看望我姥爺,幾乎每個人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如刀絞的米子記不清有多少人說過這樣的話了,隻感覺自己的耳朵裏滿是指責。她漸漸地感覺到自己沒有活下去的餘地了,活下去早晚會被一口一口的唾沫淹死,而與其那樣倒不如自己了斷還能有個好的結果。於是,她選擇了跳潭。她記得老馬剛死大馬還小的時候她對我姥爺說過的一句話:“我們一家蒙你的恩情這麼多,將來就得大馬報答你了,要是他敢不報答,要是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就跳到雙龍潭裏把自己淹死。”現在,這句話該成現實了。
大馬娘在臨去赴死的這天晚上向我大姥娘提出了陪我姥爺一夜的要求,她說:“明天我想出個遠門,興許有點什麼事就回不來了,跟老爺好了這一場,就這麼走了心裏總是放不下,就叫我最後陪他一晚上吧。”幾天來我大姥娘一直冷冷地對待著大馬娘,現在她說出要出遠門的話,她便以為她是羞於再在莊家待下去要搬走了,心中大為暢快。但是態度卻仍然保持著冷淡。“行,你去陪吧,隻要別再給他加上一棍子就行。”大馬娘愧窘難當,什麼話也沒說就到我姥爺的屋裏去了。她坐在我姥爺的床頭邊,柔軟地拉著我姥爺的手,問著我姥爺想喝水嗎,想尿尿嗎,想撓癢嗎......我姥爺搖搖頭,說你去睡吧,不用管我。女人的眼淚就嘩地湧出來了,“老爺,你就讓我侍侯你這一晚上吧,我這有罪的人也就這一點的用處了。”我姥爺說:“你這叫說的什麼話,你有什麼罪?兒子大了不由爺,閨女大了不由娘啊,大馬要做什麼事那是他的事,你有什麼本事讓他做又有什麼本事不讓他做啊。再說他打我打得也對呀,誰讓我和他娘不明不白地這麼多年來。誰讓福兒欺負了靠兒來,他沒一棍子結果了我這條狗命就是對我手下留情了,我感激著他呢。你什麼也別想,放寬了心該怎麼著還怎麼著,我莊唯義從前對你什麼樣,往後也還是什麼樣,錯一點我就不是莊唯義了。”大馬娘撲倒在我姥爺的身上放聲大哭,“老爺,你什麼也別說了,米子什麼都明白,不管怎麼樣米子得給你個證明,得給鄉親們一個證明啊。”我姥爺聽出女人話中有話,他追問她要怎麼證明,女人卻不說了。她隻告訴他,不用問,到時候自然就會明白了。我姥爺鄭重地勸導米子不要胡來,胡來就是對不起他。米子點頭應著,然後愛撫著我姥爺讓他睡去了。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大馬娘去了兒子家,她沒有對兒媳說更多的話,隻告訴她,她要出個遠門去,大馬回來了就告訴他,他娘不管去了哪也是叫他逼的,他要再找莊家的麻煩,他娘就是作了鬼也不會饒他。靠兒追婆婆到大門口,問著她到底要去哪,大馬娘揮揮手,毅然決然地走了。
當有人報告大馬娘跳了雙龍潭的時候,我姥爺還在睡夢中,他夢見一隻美麗的仙鶴在雙龍潭裏被一條水蛇緊緊地盤住了身子,然後在撲愣愣攪起一陣水浪後沉入到潭底去了。他撲通跳進水去救它,蛇卻把他咬了一口,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了過來,滿身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