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領導的農民暴動把時間定在了八月二十九。整個沂水西南區參加暴動的農民有一千八百多,他們在八月二十八的這天晚上每人發了一個印有農民赤衛隊字樣的紅色袖標,各自把家裏的大刀長矛或菜刀斧頭拿了出來,於子夜時分聚集到了石密山以北的荒地裏。一千八百人站在地裏如同正在茁壯成長的莊稼,黑壓壓的透著快要豐收的喜悅和緊張。沒有誰說話,隻能聽到粗重的呼吸聲、山裏的鬆濤聲、遠處的流水聲,以及偶爾的鳥鳴聲。當黎明到來的時候,迎著東方漸漸出現的一抹豔紅,有三個精壯的漢子在大馬的一聲號令下扯起了一麵紅色的大旗,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奔石門村的劉家而去。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就這樣開始了。他們將在拿下劉家之後再拿下九個在罪惡上僅次於劉家的中等地主,其中就有我姥爺家。難逃厄運的還有我大姥娘莊於氏。
我大姥娘是在八月二十八的這天下午被一頂轎子從我三姨家接回來的。去接他的人說我舅病了,我姥爺讓她趕快回來看看。我大姥娘進了家門,得知我舅雖然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卻沒病,我姥爺更沒派人去叫她。也就大惑不解,想不出是誰這樣騙她,又是出於什麼居心。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騙她回來的不是別人,而是大馬。她更沒想到,大馬把她騙回來是讓她承受一場塌天大禍的。
極為巧合的是,這天晚上我舅真的病了。吃過了晚飯他忽然感覺腰疼,去茅廁裏小便時竟尿出了半罐血尿,他嚇得大哭大叫,“喜哥,喜哥,你快來呀,我尿了血呀,我要死了。”喜哥飛跑著叫來了我大姥娘。驚慌失措的莊於氏看了看尿罐中那豔紅的血尿心驚肉跳。喊狗兒,狗兒不在,罵幾句狗兒這個私孩子這些日子以來一點正事也不幹了,就跑回家去告訴了我姥爺。我姥爺重重地歎口氣,打發人把紀先生請來了。
紀先生給我舅望聞問切一番,說我舅是精氣耗損過重導致腎陰虧虛。然後開了方子讓人跟他去抓藥。
送走了紀先生我大姥娘和我姥爺看著麵色蒼白的兒子愛恨交加,卻無話可說了。就是這樣一個天性墮落的兒子,還能說什麼呢?但是我舅拉著我大姥娘的手悲哀地叫了幾聲娘卻讓我大姥娘受不了了,壓抑在心底的那份母愛猛然脖發,淚水便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奪眶而出了。她說:“福兒呀,你這病是怎麼得的你自己最清楚,你就是這麼沒點誌氣,你讓當娘的可怎麼辦呀。”我舅也哭了,說:“娘,我知道自己錯了,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呀,我感覺自己不行了,怕是沒有多少天的活頭了。”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大姥娘的心,她禁不住抱住兒子放聲大哭起來。她說:“我的兒呀,你就是不爭氣你也得活著,要不娘可怎麼辦呀!”我姥爺陰沉著一張臉在一邊站著,像是一個看戲的觀眾。同樣哭得淚人一樣的喜哥給他搬過一把椅子他沒有坐下,倒把煙袋在椅子背上磕的當當響。突然說:“別弄這個熊樣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死該活由他去吧!這也叫自做自受!”說完抬腿走了。
當大馬的暴動隊伍正從四麵八方往一起聚集的時候,我大姥娘還沒有睡著,她為我姥爺扔下的那句話正耿耿於懷傷心憤怨,她不明白我姥爺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福兒是你的親生兒子呀,是你唯一的親生兒子呀,你對他就這麼絕情嗎?他死了於你有什麼好處?素煙將來還能給你生個兒子倒好,要是生不出來,你就徹底的絕戶了,你還想什麼呀,你這個老奸熊!她這樣暗暗地想著,暗暗地罵著,同時更為我舅的病憂心重重。她聽說有人得過這種病,吃多少藥也治不好,最後一命嗚呼了。她想,福兒可別一樣治不好啊,那樣自己可就什麼也沒有了。這些年自己不明不白地與莊唯義過那份日子,辛辛苦苦把福兒養大**,最終難道就落個什麼也沒有嗎?想著,已有兩行悲苦之淚悄然而下。
然而她哪裏又知道離大難臨頭也不過還有幾個時辰了。
大馬的暴動隊伍神兵天降般包圍了劉家大院,然後由十幾人組成的衝擊隊抬起劉家門前的石獅子往後倒一倒往前一用力,劉家的大門就轟然而開了。數百人如潮水般衝進門去,其他人則從牆上房上往院子裏進攻。一時間呼喊聲響徹寰宇,早已驚醒的劉家的家丁們端著槍衝出來,抬頭看看到處都是人,竟嚇得把槍一扔抱頭跑回屋去了。就連劉家的幾條惡狗也嚇得躲在窩內沒有了半點往日的凶猛。於是,暴動隊員分別衝進了劉家的房舍內,把劉家的男男女女們全都從哆哆發抖的被窩裏扯出來,讓他們非常醜陋地蹲在了院子裏,然後在屋裏翻箱倒櫃,能拿的拿著,不能拿的就給他徹底地毀掉。曾經威震一方的劉家在這個時候竟像老老實實趴在窩裏的那幾隻惡狗一樣,除了哭天嚎地再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帶人衝進劉南齋和他小老婆的東廂房的,是一個有著花白胡子的老頭。當他首當其衝把劉南齋從被窩裏扯起來的時候,他給劉南齋的震驚不亞於暴動隊員撞開大門時的那一聲巨響。因為老頭是他的兒女親家柳複秋。幾天前柳複秋和顏悅色地來劉家接走了女兒,說她母親有病想她了。幾天後柳複秋仇恨滿腔地衝進劉家來革親家的命,這種萬難預料的反差著實讓劉南齋不敢相信。他渾身顫抖著問親家:“你是柳複秋嗎,你是我的親家嗎?”柳複秋快樂的哈哈大笑:“我是,我是。你沒有想到吧。告訴你,我是來報仇的,劉貴財那個惡鬼臨死的時候沒告訴你劉家的基業是怎麼得來的嗎?我操你八輩祖宗!那是害了我們柳家十八口人得來的。這一晃都六十多年了,這個血海深仇我到現在才找到機會報呀!”
柳複秋沒再等到劉南齋說什麼,他一刀下去,劉南齋的頭就如皮球一般滾到了屋地上。隨後那個早已嚇得麵色慘白的小女人也被一刀結果了。
但是劉南齋去了陰間也沒弄明白,柳複秋怎麼會與六十多年前被他父親害死的柳家有聯係,又怎麼知道六十多年前那樁慘案的。因為父親曾經對他說過,當年那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柳家十八口人雖然少了一個女人的屍體,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沒見那個女人的蹤影,說明她也是死了,所以劉家是大可不必害怕了。但卻沒有想到,六十多年後,那個女人的兒子卻來報複劉家了。
當年,被割掉舌頭的那個女人被土匪帶到百裏之外放生之後已經不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家在哪裏,她躺倒在地上,渾渾沌沌欲哭無淚。當一個賣油的漢子把她背回家時,她才哇地哭起來了。
柳複秋就生在了賣油漢子家裏。他的娘做了賣油漢子的老婆,賣油漢子姓塗,他當然希望這個孩子也跟他姓塗,但是女人用一種豈求的目光看著他,用一根草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寫下了她唯一會寫的一個柳字。善良的賣油漢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在柳字後麵加上了福收二字。意思希望這孩子長大以後以給他帶來福份。但是柳福收上學識字後卻嫌福收小氣,就改作了複秋。
長到十五歲的柳複秋這一天從母親手中接過了一幅畫,一座高高的山上長滿了柳樹,山下有一個長滿了柳樹的村莊,村莊的不遠處有一條到處是柳樹的河。一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拿著一把刀殺死了一群麵目和善的男女老少。母親比比劃劃給他講解畫裏的意思,讓他明白了柳家曾在一個山上有柳山下也有柳河邊也有柳的地方居住,後來一個姓劉的人把柳家全部害死了。他必須找到劉家給柳家報仇。但是長滿柳樹的那個地方在哪裏呢?他來不及從母親那裏弄清楚,母親就在趕集回來的路上被洪水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