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國萬裏(二)(1 / 1)

我出嫁那日是個極豔麗的春日,禦花園裏淺白深紅,碧樹新妝,若是往年,必然逃不過我的毒手。

聽皇兄說,來迎親的是楚國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大臣,姓王名諍字子直。隔著搖晃不止的珠簾,我看不清他的長相,隻看到白馬上他的人模人樣。

送親的人實在太多,我極目望去,竟是望不到頭。皇兄扶著母親站在最前頭,後妃公主、侍嫁大臣及侍衛沿路排開,密密匝匝。

這浩浩蕩蕩的人群一直相送到明水橋,明水明水,很遺憾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更不能指望它應景兒。在皇城腳下,怎麼可能有不吉利的名字。

按照我朝禮節,現在應該是母親上前為我整理衣襟,並說些好好侍奉夫君之類的話。可她隻是眼眶通紅,發白的唇不住抖動,似乎她不來做這最後一步,我就不會離開。

再耽擱下去,大齊最體麵的公主大約也會忍不住哭鬧不休,丟盡齊國臉麵。於是我準備跳下輦,到母親跟前,去跟她做最後的告別。

正當此時,有個人卻快我一步翻身下馬,彎著腰身,示意我踩著他的手臂下來。

這個人就是迎親使臣王諍。說真的,我對他,對整個楚國沒有任何好印象。若不是他們,我就不會背井離鄉,離開養育我十七年之久的母親和故土。

但我是公主,也是他們楚國未來的後妃,我應該要溫和從容。我向他溫聲道了謝,腳下卻極不含糊地重重踩上他的胳膊。

“請母親教誨。”我終於走到母親跟前,她下意識地輕微搖頭,甚至還想往後退,我隻好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也不似我記憶中那般光滑如緞。這十七年我過得太如魚得水,並且自視良好,我第一次如此憎惡自己——我在為難一個沉屙之中心力交瘁的老婦,逼她同她最寵愛的小女兒說永別。

“勉之敬之……夙夜……”她替我整理衣襟的手緊緊攥著:“我的囡囡……”

我不知道該如何終止這樣的場景,因為我根本不想終止它。

最後還是皇兄上前為我勸下母親。他說:“山長水遠,望自珍重。”

這樣沒用的屁話擱在往常我一定叫他後悔說出來,可是往後再也聽不到了,我索性也放他一馬。

一出城門便棄輦而用馬車,方才我沒敢回頭看他們——我一向都是這麼慫。

我緩緩攤開手掌,看著皇兄塞給我的東西。

是一隻小巧的石青色荷包,通身素麵無紋,絛子也是細細的,上麵穿著兩粒硨磲作為珠結。這無疑出自女子之手,旁人不認識,我卻有幸瞥過一眼。

說來那是皇兄一道明媚的憂傷。五年前他微服私訪,本著體驗底層人民生活的宗旨他去了……青樓,好巧不巧與一位淪落風塵的那什麼工作者互生情愫。他也知道二人沒有結果,卻還是收了那姑娘的定情信物,大有一種你我天涯相隔但永誌不忘的架勢。

我提著絲絛打量這個荷包,這也忒荒唐了,我明白他是想表明他已經將最重要的東西都送給了我,可是萬一當年那姑娘奔放地送了他肚兜之類的物件,難不成我今日就要帶著……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也不知行到了哪裏。我打了簾子想透透氣,喧鬧的春景就躍進眼簾。

這景致實在是太豐美,脹得我雙眼酸澀不已,好像要流下淚來。

“竹詞,你看外邊有什麼?”我從簾裏伸出手,隨便一指。

竹詞顯然跟不上我跳躍的思維,咬了咬唇,為難道:“有……樹。”

我不知道皇兄為什麼撥給我這樣一個丫頭,就連遠走楚國都要我帶著她。

“竹詞,外邊有的盡是我齊國的大好河山。”我說話的聲音已經不大穩當,再說下去怕是要帶了哭腔,於是我適時閉嘴,隻看著景物不斷向後推移。

王諍的背影始終在馬上直挺,他在我前麵開道,我不確定他是否聽到了我的話,如果聽到了會不會跟他的皇帝陛下稟報新來的這個皇妃思念故國。

盡管我說這番話已經不大妥,卻是人之常情。鳥尚戀舊林,魚亦思故淵,我又豈能禽獸不如。

可是,文見清,你以後不能說這樣的話了。我在心裏告誡自己,忍了許多天的眼淚這會兒終究是忍不住了,大片大片地漫出眼眶。我趕忙拿帕子捂住眼睛,取下帕子的時候,甜白色的絲帕上竟有斑斑駁駁的紅色。

我當然沒把眼睛哭瞎,也不可能像傳說裏一般泣淚成紅玉,不過是我眼尾的胭脂被哭花了。

在眼尾點上胭脂是時下比較流行的妝容,我初次嚐試,效果真是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