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針對當時曲家的批評,依據詞曲本源的核心觀點,將樂府文體納入古詩體係,在詩學體係下展開戲曲思想的闡述,並實踐風雅精神切入戲曲,從而也為康海等人將詩文理論的複古格調納入戲曲文體的討論,提供可資借鑒的標本,正好與他們的複古思想不謀而合。所以,辨體命題的討論首先從曲詞範疇入手,以傳奇文體的文學性為突破口,將詞曲與古詩接續一統溯源正名,肯定他們風雅傳統的一致性,以及傳奇作品的文學性:“世恒言詩情不似曲情多,非也。古曲與詩同。自樂府作,詩與曲始歧而二矣,其實詩之變也。宋元以來,益變益異,遂有南詞北曲之分。”康海認為,古曲與古詩同根同源,通過與古詩同源的溯流,將曲最終納入文體內部,確立獨立的文體價值和地位。基於文人審美趣味的立場,肯定曲與詩詞的共有因素———文學性和抒情性,辨體意識通常基於曲詞本位進行探索,但這一結果卻忽視戲曲與詩詞之間的文體界限,模糊忽略各文體之間的其他特性,從而導致戲曲的辨體意識存在片麵性,這一點充分體現在當時曲壇的傳奇創作。
基於詩統體係之下的討論,詩歌作品常見的題材內容,如忠臣烈士、義夫節婦、孝子順孫,都在樂府作品有所反映,起到感化人心的社會作用。康海為王九思作《碧山樂府》序:
“其才情之妙,可以超絕斯世矣!其聲雖托之近體,而其意則悠然與上下同流,宕而弗激,迫而弗怒,即古名言之士或已鮮也。詩人之詞以比興是優,故西方美人,托誦顯王。江蘺薜芷,喻言君子。讀其曲想其意,比之聲和之譜,可以逆知其所懷矣。”
同樣為曲正名,與詩詞具有同樣的諷喻功能,高度肯定“詩曲一體”的命題,同時還需注意的就是,在這種思想的潛意識當中,又與李夢陽“真詩在民間”的文學思想如出一轍,又體現出前七子複古觀念在戲曲文體的折射並所體現出的一致性。
康海針對南北曲風格的分析,同時滲透南北地域因素的影響,這一方麵由於當時曲壇出現的客觀現狀,另一方麵,源自康海獨特敏感的地域情結,才導致他能夠對此問題能夠透徹論析,其為自己所作《沜東樂府》序曰:
宋元以來,益變益異,遂有南詞北曲之分。然南詞主激越,其變也為流麗;北曲主慷慨,其變也為樸實。惟樸實故聲有矩度而難借,惟流麗故唱得宛轉而易調。此二者詞曲之定分也。
針對南北曲的討論並非康海獨家之論,這在後麵何良俊等人也有涉及,南北文風的差異,以及曲風的不同,雖然一直以來客觀存在,但詩文複古思想所努力貫徹的地域情結,直接導致同樣能夠清晰認知南北曲風的特色,這是我們看待康海這一觀點不可忽視之處。關中另一曲家王九思不僅與康海交往過密,而且也致力詞曲之道,他在正德六年(1511年)罷官次年歸鄉後,便常與康海往來潛心製曲並以唱和:“每相聚沜東、鄠杜間,挾聲伎酣飲,自比俳優,以寄其拂鬱。”借助詞曲來排憂解悶,二人相與曲戲的情形,顧起倫進行較為細致的描述:
公嚐與餘遊關西形勢,不但山川,而人物尤偉。康王作社於鄠裏,既工新詞,複擅音律,酷嗜聲伎。王每倡一詞,康自操琵琶度之,字不折嗓,音落檀槽,清嘯相答,為秦中士林風流之豪。
康、王二人將京城詩文唱和的風氣,轉折而至關中地區的詞曲和鳴,雖然他們在詩文方麵闡述相近的複古主張,但在戲曲領域又有些微差異,康海是以狀元之才,以治國報君為己任,難免視詞曲為小道,文學作品為言誌的載體,故其較為粗放;而王九思以才子名天下,寄情詞曲而能當行出之,更近於本色的專業曲家,對於戲曲的認識較為詳細。
王九思的曲論主要體現在為李開先所作《寶劍記後序》《碧山樂府·碧山續稿序》《碧山樂府自敘》等,以及散曲作品的隻言片語,大致梳理發現其依舊未能擺脫文統體係的範疇,無法避免詩人的身份立場切入詞曲。王九思基於正統士大夫的立場,涉足戲曲文體的領域還是心存餘悸,不免對於戲曲地位正名呐喊,努力推崇戲曲的地位,為此將目光聚焦先前的詩人文豪:“風情逸調,雖大雅君子有所不取,然謫仙、少陵之詩往往有豔曲焉”。以李白、杜甫的事例,來消解旁人的疑惑,同時也是獲得自我的心安。晚年所作《〈碧山新稿〉自敘》雲:“奉教以來,每有述作,輒加警惕,語雖未工,情則反諸正矣。”與陸遊晚年對於自己作詞行為的悔意不同,王九思則是強調符合傳統的雅正標準,將詞曲之道回歸正統,避免時人以為豔曲的誤解。從這個角度而言,此時的王九思等關中文人,受製於正統觀念的影響束縛,試圖將詞曲納入文統體係,提高確立文統內部的地位,並且從文體風格、內容題材、表現功能等多角度出發,賦予詞曲同樣的文體特質,充分體現強化內在的文學性。
王九思不僅創作散曲,而且填製傳奇戲曲,他的戲曲觀念傾向於戲曲的自身特性,重視戲曲的娛樂功能和抒情功能,其自作《碧山樂府·碧山續稿序》雲:
“予為碧山樂府,沜東先生既序而刻諸木矣。四三年來,乃複有作,興之所至,或以片紙書之,已即棄去。一日,客有過予者,善為秦聲,乃取而歌焉。酒酣,予亦從而和之,其樂洋洋然,手舞足蹈,忘其身之貧而老且朽矣。於是複加詮次,繕寫成帙,用佐樽俎。”
詳細描述與康海填曲娛樂的情狀,充分發揮出戲曲藝術的本色,體現出戲曲文體的抒情特性。
王九思還重視“托物以寄意”的關鍵內容,強調文學創作飽含的內蘊,對複古思想的闡述,指出不僅隻是模仿杜甫詩歌的格律法度,而是領悟杜甫詩歌“情真”的精神,才能複古人文學的精髓。所以,王九思也將此賦予詞曲創作,肯定戲曲創作的興寄精神,其《與王德征書》雲:“擬為傳奇,所以紓情暢誌,終老而自樂之術也。”又《碧山樂府·碧山續稿序》雲:“或興激而語謔,或托之以寄意,大抵順乎情性而已。”可見,王九思將戲曲納入文統範疇視為抒情性的文體,從枟寶劍記枠枟浣紗記》等作品可以發現,體現出此時戲曲創作的基本特征,也即作為文學性的文體來看待,重在抒發作者自我的情感,與詩詞等文體在表現功能方麵趨向一致。
康海、王九思等關中文士,身兼複古流派的前七子成員和曲家的雙重身份,他們對戲曲思想觀念的闡發,既流露出其時盛行的複古痕跡,又浸染關中地區的雄峻之氣,無論文壇和曲壇都注入別樣的風格,是解讀嘉隆曲壇不可或缺的關鍵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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