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康海等關中曲家“西北雄峻之氣”的高調抒歎,極具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康海步入文壇之時的文風之陋,大約所指台閣體和性氣詩而言,當時文章風氣偏於柔弱的現狀,正是他們所要直麵振起的難題,複古格調的形成不僅源於內在的血緣精神,還有外在文壇發展現狀的現實針對,康海倡舉司馬遷的文章,李夢陽宗法杜甫的詩歌,打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旗幟,以及剛健質樸的秦漢文風,無疑是一方救弊的良藥,有著極強的地域色彩和文壇針對性。康海文章創作理論的闡發,針對文壇現實的弱弊,將古今之文進行比照參議,為當時文壇注入新鮮血液,其《文說》雲:
古之文也充之而後然,故其師也法而章焉。今之文也成之而後思,故其敝也渙而晦焉。充之有道,窮理博文而已。理不窮則無以得其旨趣之所在,文不博則無以盡其法度之所宜。故窮理博文而約之於禮,然後可以言其文也。
康海認為,古文的突出價值在於內容形式的充實,所謂為文之道就在“理窮”、“文博”,追求內在的旨趣與外在法度,都能實現較為完滿的詮釋,而這些恰是“今之文”的不足之處。不僅如此,康海還認為,文章需要有益,張治道評述康海時說:“對山論文以理為主,以氣為輔,出於身心,措諸事業,加諸百姓,有益人國,乃為可貴。”在文章旨趣方麵進行明確強化,為文需要回歸於“道”,這與此時文人普遍推崇的歐陽修論述一致,將“道”具體到關心國家百姓,這樣的文章才能充沛厚重,不至於流連於台閣宮廷,過於關注局部生活的描寫,從而將文章推向更寬闊的境地。
正如張治道所評議的,康海致力於糾正當時文風之弊,在強調“理”的同時,重視“氣”,依據西北質樸淳厚的地域秉性,同時還建立於秦漢時期的傳統習氣,無疑都是用來糾正柔弱文氣的一劑良藥。所以,在康海等西北文人那裏,無論是理論主張,還是創作實踐,都立足於陽剛之氣的重振,而從實際所體現的效應來看,也得到當時文人的認可,對於當時文壇風氣的扭轉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王世懋《康對山集序》雲:“先生當長沙柄文時,天下文靡弱矣,關中故多秦聲,而先生又以太史公質直之氣倡之,一時學士風移,先生卒用此得罪廢。”王世懋也指出李東陽主盟文壇時的不足,認為康海秉承秦漢風氣,以此扭轉文壇的靡弱文風,這也可以說是當時複古風氣之下,康海等西北之士從兩個層麵的展開,不僅致力從內容的“理”,而且還立足於風格的“氣”,從兩方麵改變扭轉當時文壇的創作傾向。
康海這樣的複古思路同樣體現在詩歌方麵,致力於詩歌複古思想的闡發,也大約從“理”與“氣”兩個角度,體現出如出一轍的複古基調,康海對於古今詩人的評價來看,認為“古今詩人,予不知其幾何許也?曹植而下,杜甫、李白爾。三子者,經濟之略停畜於內,滂沛洋溢鬱不得售,故文辭之際惟觸而應,聲色臭味愈用愈奇,法度宛然而誌意不蝕,與他模仿剽奪遠於事實者萬萬不同也”。曆數古今詩人當中,唯獨稱許曹植、杜甫、李白,無論是在“經濟之略”的理,還是在“滂沛洋溢”之氣,可謂詩歌創作的最高成就,這是當時文壇的所謂模仿者所未能比附的,是對此前複古思路的某種否定。
康海振古格調的闡發與豪邁的“雄峻之氣”的抒歎,同樣踐履於他們的戲曲創作,如康海的《中山狼》《沜東樂府》,王九思的《碧山樂府》都可尋見。康海戲曲創作風格被何良俊評為“跌宕”,王驥德則評為“粗豪”,近代學者任訥《沜東樂府補遺跋》曰:“明初散曲,大抵為端謹一派,元氣漸離。至康氏始一意豪放,較之元人,雖終覺氣度偏急,然要非昆腔以後之南曲可比者矣。”諸家評議都聚焦曲風的音情頓挫和抑揚豪邁,提攝符合他們的西北雄峻之氣,有抒發英雄激越的豪情,如“流年算來三十七,折盡英雄氣。難收張禹頭,為就朱雲義。死林侵醉模糊因甚的。”(《九日》之二)另外,《中山狼》描寫趙簡子獵狼的場景:“塵埃滾地,金鼓連天,紛紛車馬,對對旌旗,飛鷹走狗,千群萬隊。”又“[那吒令]隻見那忽騰騰的進發,似風馳電刮。急嚷嚷的鬧喳,似雷轟炮打。撲剌剌的喊殺,似天崩地塌。須不是鬥昆侖觸著天柱折,那裏是戰蚩尤擺列著軒轅法,卻怎的走石飛沙?”通過一係列的疊詞渲染氣氛,一氣嗬成,氣格豪邁。
康海評價王九思《題紫閣山人〈子美遊春傳奇〉序》曰:“予讀之每終篇或潸然涕焉,曰:‘嗟乎,士守德抱業,謂可久遠於世以成名亮節也,如此乃不能當其才,故托而鳴焉,其激昂之氣若滲乎其毋已也,此其所感且何如哉,且何如哉’。”明確表示出對於王九思曲作“激昂之氣”的欣賞:“夫抉精抽思,盡理極情者,激之所使也;從容徐舒,不迫不露者,安之所應也。故杞妻善哀,阮生善嘯,非異物也。情有所激,則聲隨而遷;事有所感,則性隨而決,其分然也”。王九思《杜甫遊春》借助杜甫之口,澆築自我胸中的塊壘,描寫遊春經過既沒有元代雜劇情節關目的緊湊設計,也沒有明代初期雜劇重視熱鬧場景的渲染,而是突出杜甫遊春之時的萬千感慨,完全借助唱詞來抒發杜甫內心世界的情感,同時也是王九思自我對當下的情誌抒發。
三、詩曲同源:康、王戲曲觀念的複古痕跡
關中曲家康海、王九思複古旗幟的樹立,複古觀念的倡舉,有著內在和外在的雙重因素,精神與現實的互相刺激,導致前七子複古主張的呼喊,這又波及映射於他們戲曲觀念的闡發。康海戲曲活動的展開,除了表麵的娛賞宴樂之外,其戲曲觀念的闡發則立足文統視角的切入,將戲曲納入文統體係,確認戲曲的正統地位和詩文品性,同樣折射出鮮明的複古論調。
康海作為正統文人的身份自居,經曆科舉與京城時期的輝煌,使其內心流露出較強的文人優越感,肯定戲曲與古詩一體的同時,也表達出與民間藝人的區別,有意識強化戲曲的文人化色彩,他在自題所作《沜東樂府》曰:
予自謝事山居,客有過餘者,輒以酒淆聲妓隨之,往往因其聲以稽其譜,求能稍合作始之意益“甚少”。蓋沿襲之久,調以傳訛,而其辭又多出於樂工市人之手,音節既乖,假借斯謬,茲予有深惜焉。由是興之所及,亦輒有作,歲月既久,簡帙遂繁,乃命童子錄之,以存篋笥,題曰《沜東樂府》。
康海對於當時樂府作品頗多不滿,其一,在於“調以傳訛”、“音節既乖”的現象;其二,在於文辭出於樂工市人之手,造成當時樂府作品水平不高,促使康海親自操刀捉刃,並將作品輯錄成《沜東樂府》,顯然康海的作為與朱權較為相似,有意識地區分文人作家與民間藝人,在某種程度上強化戲曲的文人化傾向,從另一個角度將戲曲納入正統詩文體係。同時,康海戲曲辨體觀念的闡發,基本圍繞“樂府”概念為核心展開,並延續至古詩體係進行論析,體現出戲曲思想的複古論調。這既要溯源至元末時期楊維楨等人的戲曲觀念影響,又要聯係當時文壇西北之士複古論調的倡舉,從而揭示康海等前七子戲曲觀念的階段性和時代性特征。
檢閱這一時期的文人戲曲總集,就可以發現所用的“樂府”稱名較為多見,如朱有燉《誠齋樂府》、夏文範《蓮湖樂府》、王九思《碧山樂府》、王磐《王西樓樂府》、康海《沜東樂府》、陳鐸《秋碧樂府》、楊慎《陶情樂府》等,其間收集的戲曲文體卻是多樣化,朱有燉《誠齋樂府》收錄的多是雜劇,而康海《沜東樂府》等則又是小令套曲皆有,可見僅從概念稱名而言,康海等文人還未形成較為清晰的共識。
元代文人關乎“曲”的指稱概念,“樂府”隻是眾多概念的其一,就曲體的外在形態而言,大致傾向於小令的範疇,與“俚歌”相對應而言,“樂府”所指為文人雅士所作的小令,而“俚歌”則是對於民間流傳作品的鄙稱。不過,元代文人對於“樂府”有較為明晰的認識,鍾嗣成《錄鬼簿》有“有樂府”和“有所編傳奇”的界分,“方今”兼有“傳奇”、“樂府”的諸公也是明確交代。楊維楨針對“樂府”的認識,也同樣基於詩曲同源的基調。
士大夫以今樂成鳴者,奇巧莫如關漢卿、庾吉甫、楊淡齋;豪爽則有如馮海粟、滕王霄;蘊藉則有如貫酸齋、馬昂父……夫詞曲本古詩之流,既以樂府名編,則宜有風雅餘韻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