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起登山繩,小心地向前移動。
向前又走了一截路程之後,山岡突然止住了腳步。長長的登山繩已經用完了。這表示著,他已經進入到洞內達五百米左右。山岡舉起手電筒向前方探照了一下,隻照見帶著潮濕水珠的岩壁沉默地對視著他,信道一無改變地還在繼續朝前,前方的窟頂已經變得高了一些,大約有四米左右的高度。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指針正指向十一點過,他進洞的時間是在十點鍾左右,大約在洞裏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一個小時內,前進了五百公尺,這可算得上是十分謹慎的行進速度了。信道還朝響地底深處。
山岡彎下腰來,凝視著黑暗的前方,他感到了信道還在向下延伸,心中不禁湧上了疑問,這條巨大的龜裂,究竟還有多遠?!一種恐懼感從腳底上升到了脊梁。難道,它是無窮無盡的在向下延伸嗎?它的最終目的地在哪裏?!難道自己是在一步步的朝著死亡世界前進?!
那種被封閉在墓穴裏的恐怖感,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身心。山岡感到四周的一切聲音似乎都絕滅了。
難道,是鹿的墓地?!——突然,這個念頭從他腦子裏一下子蹦了出來,他早聽說過,動物都有自己的墓地,大象就是這樣,在印度、非洲都發現過大象的墓地。它們一旦醒悟到死期已到,便會悄悄地走向秘密墓地。
那麼,鹿會不會也是通過這裏,走向地底深處那秘密的墓地,永絕人世呢?!
——黃泉之國!山岡的身體禁不住顫栗起來。
黃泉之國!——這個念頭一出現,山岡圭介的兩腿便不住地打起顫來,他就象被什麼纏綁住那裏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他努力地想向前邁步,但兩腳一點也不聽他的使喚,冷汗不住地冒了出來。
他感到自己不斷地在冒冷汗。不知不覺的,貼身的衣服已經浸濕了。地麵上,還是冬天,萬木枯槁,寒風怒號,岩石上一片冷霜。地底深處,山岡估計氣溫也很低,所以他還特地穿上了防寒服。現在,在他的防寒服下麵,皮膚已經被汗水所覆蓋了。
其實,剛才並沒有經過什麼劇烈的運動,五百米遠的距離,分花了整整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走過,已經是非常小心謹慎了,這根本算不上什麼運動。
然而,卻出了這樣一身大汗。
——這是為什麼?他感到愈發恐怖。山岡定了定神,覺得這不全是出於寒冷和恐怖。從地底刮到他臉上來的空氣,顯得幹燥而溫暖。
他再次彎下身來,坐到了地上。他的兩腿和腰肢疲乏得象要散架似的。他用手電筒照射前方,隻見崖石齜牙咧嘴地聳立在兩側,就象被一柄巨斧劈出來的一條信道,這條信道彎彎曲曲地盤旋著通向冥冥黃泉。
山岡感到,這是一條深不可測的冥冥之路。他熄滅了電筒的光芒。立刻,他便陷入了無聲的黑暗之中,絕對聽不見一點聲音,耳朵的深處,隻感到蟲鳴般的靜寂。
——完了!山岡發出了一聲喝令。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力量再向前邁進一步。力量一衰竭,恐怖便陡然增長。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處在巨大的黑色魔窟中的幼小生靈,馬上就將被冥冥黑暗中那滿懷敵意的魔鬼所吞蝕。
周圍無聲無息,隻有無盡的黑暗,他似乎已經感覺到洞窟中的魔鬼正在暗中向他發著嗤笑。突然,山岡回過頭去。他擰亮手電筒,探射著剛才越過的那段來路,有一種信道已被無聲無息地堵塞起來的不吉之感湧上心頭。
還好,信道依然如舊。
山岡全身被汗水貼得緊緊的,濕透的衣服粘在皮膚上,令他感到呼吸困難。他的全身上下,都有一種氧氣不足的感覺。
他清醒地再一次領悟到,這是黃泉之國,從崖石上壁出來的這條信道,直通向地底那死一般的世界。隻有預感到自己已經死到臨頭的生靈,才會穿過這條黑暗狹窄的信道,步入冥界。
洞窟的形狀,也像是在暗示著這一點,花崗岩石上被鬼斧神工巧妙而神奇地開鑿出這麼一條彎彎曲曲,直通向地底深處的信道起,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是大自然的天然作品。
這一定是某種意誌力在發揮任用!——山岡間想,是誰?是死者?不,是靈魂?!不,都不是!而是某種支配著死者的魔性發出的意誌力。
這難道還可能是一座樂園嗎?
山岡的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站起身來,靠在身後的崖側上,他的對麵,是一道深深的裂縫,他感到這會兒從這道裂縫當中,正有無數的死者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的腿。
他靠緊了崖壁,向後退縮著,恐懼使得他的皮膚開始收縮,身上的冷汗也幹了。
他後退了大約五十公尺,他又停了下來。
山岡的全身不斷地顫栗,但他拚命試圖控製這種顫栗,他用勁咬住牙關,終於停止了顫抖,他象要努力趕走他身上的恐懼感一樣,捏緊了獵槍。
如果這樣放棄探險,山岡的前途也隨之完結了,他意識到這一點。從明天開始,他又不得不回到社史編纂室裏,打發著被妻子所輕蔑的日日夜夜。他再也鼓不起勇氣,去哪妻子做愛了,一旦他摟抱著的女人對他毫無任何變化,他又會感到深深的自嘲和自卑,再也鼓不起勁頭去跟她性交的。
那麼,要想讓妻子回心轉意,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過不了幾天,妻子便會跟著別的男人去過日子了。
留給他的,將是一片空虛。
他不由得又回憶起昨天晚上的幻想來,然而,這個夢幻中的地底王國已經煙消霧散。他曾經為之所活動,抱著必死的信念,踏上為條探險之路,而當夢幻消失之後,隻會留下來現實生活中慘淡的人生……
——不,不能夠就這樣放棄探險!
山岡對自己猛喝道,他拚命地去說服自己,鹿群是的的確確從這洞窟中出入的,那一定錯不了,它們肯定是與這個洞窟有著某種必然的聯係,才會鑽進洞裏,下到地底深處。現在,在信道的岩石上不就清楚地留著鹿蹄摩擦留下的痕跡麼?
鹿群總有什麼原因,才會鑽到這地底下去,它們肯定絕不會毫無目的地棲息在這黑暗的洞窟之中,鹿群決不是發了瘋,或者出自冒險的心理,才通過羊腸小道般的黑暗的信道跑進地心深處去。
而他是目睹那頭鹿從洞中跑出來的,那麼,把地底的這個世界想象成死者的墓地,也未免預言過早了一些。看來,洞裏是有什麼名堂。
那也許的確存在著從遠古時代便令鹿群所迷戀不舍的某種物質?山岡凝然站了起來。
即使是洞中並沒有什麼讓鹿群所著迷的神秘物質,也必須繼續探險下去,哪怕地底下等待著自己的,果真是死亡的世界。
他說服著自己。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沒有這種蔑視死亡的勇氣,那能成就什麼事業呢?!就算是死亡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也不能中途止步啊?怕死的人,哪怕他苟且地活著,也毫無意義。
山岡決心以必死的信念去繼續探險,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或許能夠開辟出一條道路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願意用生命來進行一次賭博,說不定,當他抱著必死的信念奮然前進到地底深處的時候,千千著他的,卻是一個光輝燦爛的王國!
他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死就死罷!他在胸中自言自語地發著狠。山岡重新向洞裏走去,他抬著他那象灌滿了鉛的兩腿,機械地朝前邁進。我還有槍呢——他想了起來,如果在地底深處果然是冥界,自己活活地被幽閉在那裏出不來了的話,還可以用槍自殺。
信道的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大裂穀,道路就象迷宮中的回廊一樣,盤旋向下。山岡加快了腳步,一旦抱定了有去無回的決心,無視生死之後,他突然感到反而輕鬆了好多。
信道急速地向下延伸,不一會,那條大裂穀消失了。從崖石上隻餘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可以容人通過。那縫隙就象隨時可以合攏來把人擠扁似的,顯得十分可怖。
信道一邊彎彎曲曲,一邊通向地底,令人想起螺旋式的階梯。這個洞窟的整體上也給人以這樣的感覺,它不像是人類生存的空間,而是象遠古時期的外星來客、宇宙人所留下來的遺跡。
山岡一麵走,一麵觀察著崖石的壁麵,沒有發現任何人類開鑿過的痕跡。
大約經過三十分鍾,信道仍然無所變化,繼續向地底下延伸。
隨著時間的推移,恐怖感又漸漸地回到了山岡身上,他的腳步又開始應得凝重如鉛,真不明白,這條道路究竟要通向哪裏!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估計了一下,總共前進的距離,沒有超過一公裏。山岡回想起來,這個洞或許是個鍾乳洞吧?在岩手縣的溶岩地區,有著無數的鍾乳洞窟,從發現的情況來看,總長度有的長達八公裏之遙。
山岡圭介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他緊靠在了崖壁上,彎下了腰,手電筒被擰熄了。
就要那瞬刻之間,山岡也熄滅了手電筒,身上發出一陣陣嘩嘩作響的顫抖聲,他甚至感覺到胃部也發出了一陣陣抽搐。
前方就在像是有什麼東西。這一點,幾乎可以肯定,那道金黃色的光芒疾速地掠過,猶如什麼東西正在黑暗中等待著山岡的到來。他覺得,那道急速掠過的光芒,說不定是發出的某種警告,或者是報信的信號。
這道光芒的形狀,也是山岡所從未見到的,它不像是手電筒光,而是象曳光彈那樣拖著一條長長尾巴的亮光,這條光芒明亮而具有穿透性,並且帶著微微的一點金黃色。
山岡的手指緊緊扣在獵槍的扳機上,陣陣發抖。手電筒原來係在胸前,現在垂落到了胯間,而山岡卻連重新擰開手電筒的那點勇氣也喪失了。他預感到將有什麼怪物或者幽靈,馬上就要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了。
前麵沒有一絲響動,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山岡忍不住想要大聲喊叫,由於極度的緊張,他感到自己的神經馬上就臨近崩潰。他的呼吸十分困難,黑暗中,他拚命地睜大眼睛,不敢眨動一下,渾身的肌肉繃得發疼。
隻要一聽到什麼聲音,他就打算開槍,山岡覺得自己隻能做到這一點了,在開槍的同時,他就轉身逃跑。他自己目前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山岡感到前方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隱藏在對麵,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眼下,那東西像是正在窺視山岡所在的位置。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四周仍然是死一般的靜寂,連一點響動也沒有。漸漸地,雖然恐怖心理並沒有解除,但那種緊張感多少鬆弛了一點。山岡的太陽穴在肌肉稍稍弛緩一些之後,感到一陣陣發疼。他暗想,象這樣多來幾下,非得損壞神經不可。
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住了。
山岡靠在崖石上,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就象被人給抽了筋。
他顫巍巍地用左手擰亮了手電筒。直到這時,他才開始考慮,這會不會是一種自然現象呢?雖然他還無法完全排解一扭亮手電筒之後,就有什麼鬼怪浮現出來這種恐怖感,但他還是橫下心來。
手電筒的光芒刺破了黑暗。幾乎與此同時,前方又如曳光彈一樣飛快地掠過了一道金光。這一次,山岡鎮定下來了,他恍然大悟,這可能是一種反射光。
一弄清這一點,他全身一下子便鬆弛下來。前方的那條反射光又飛快地掠過,它的光束很細,具有透明感,略帶著金黃色。
——會是黃金嗎?!頓時,山岡忘卻了剛才的恐怖。他想,這會不會是黃金層的露頭呢?想到此,山岡有心跳又加快了。
他邁出了腳。在距離他前麵大約幾米遠的地方,信道又拐了一個彎,角度也拐得很大。山岡小心地向前進行著。
頓時他感到一陣目眩。“啊!”山岡發出了一聲尖叫。手中的槍掉在了地上。他的眼前,有萬道光芒在黑暗中閃爍著。
他踉蹌了一下。他的身子失去了重心,就象被什麼給肢解開來似的,意識也從體內飄逸而出,離他遠去,一時間眼睛裏金花四射,有一種暈船時的搖曳感向他襲來。他不由自主地斜靠在崖壁上,過了一會兒,意識才開始恢複。
山岡緊緊地閉著雙眼,害怕睜開。他感到好象一睜開雙眼,那就將是最後機會了,他的眼睛或許將會永遠失去光明。耳朵裏靜得出奇,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連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手電筒熄滅了。他驚奇萬分,那究竟是什麼發射出來的光芒?
山岡一點也弄不明白,這是他從未看見過的如此強烈而巨大的發光體。在黑暗中,山岡恐懼地感到,這頭巨大的發光怪物完全可以在瞬間把他溶解掉。
他嚇呆了,手電筒從胸前又垂落下來,繩子也纏繞成了一團。他伸手摸了摸槍,獵槍已不知去向,他勉強回想起來,是他剛才發出一聲尖叫時,槍落到了地上。
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力氣去摸索他的獵槍。山岡呆立在那裏。正常的感覺遲遲沒有恢複,他全身的氣力不知跑到什麼地方了,幾乎處在一種虛脫的狀態下。
沒有什麼朝他襲來,如果有的話,山岡也不打算掙紮了,隨它去吧!他奇怪的發現這會兒對死已經無所謂了,已經失去了抵抗的意誌,如果那頭發光的怪物的確具有生命力的話,無論他怎麼掙紮反抗,到頭來也是白搭。
漸漸地,他從虛脫狀態又開始慢慢地恢複正常。山岡微微地睜開了一條眼縫。
他臉上的肌肉,就象小魚的鰭一樣一下一下地抽搐著,從微微張開的眼縫裏,他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正前方,然後又慌亂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陣,山岡膽子大了一些,再一次睜開了眼睛。眼前已不再是一片黑暗,但是,在朦朧的視界中,黑暗也並沒有完全消失,呈現出一種魚膽似的灰白灰白的顏色,給人以似白非白,似黑非黑的混雜斑駁的色感。
山岡再一次閉上了眼睛,這一次,他打算完全睜開眼睛,仔細看個明白。這回又看到的情景,跟上次完全一樣,在黑暗之中混雜有灰白灰白的色澤。這會不會是一種錯覺呢?山岡心裏想,剛才,他的意識已經幾乎完全喪失、某種錯覺還有可能還留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又過了一會,讓眼睛在這種環境裏又適應了一些,結果,看到的情景還是那樣。
他抓住了手電筒,山岡照了照前方,在扭開手電筒之前,他先閉上了眼睛,再眯成一條窄窄的眼縫,然後再咬咬牙擰亮了手電筒。
這一次,山岡沒有再發出尖叫。他透過狹窄的視界,凝視著眼前的景象。這是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整個視界,完全淊沒在光的洋陸裏,四周隻有光,猶如洶湧澎湃的光的洪流,山岡感到這萬道光芒從他的眼睛中透視進來,燒灼著他的大腦。
他呆然保持著這種姿勢,等到自己的眼睛適應了強烈的光線,才完全睜開來。
眼前還是一個洞窟,但跟剛才走過的洞窟已經完全兩樣,它的寬度至少有七公尺左右,與其說它是一個洞窟,不如說更象一個廣場。而且,它還以這種寬度繼續向縱深拓展著。
山岡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震驚。這個洞窟的全體都在閃爍著光芒,這是一種妖豔的光芒,它來自洞窟的壁麵、窟頂和地上,一切都在發光。
光線具有強烈的透明度。山岡看得發呆,他緊緊地背靠在崖壁上,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這種光芒,而身上卻疲軟無力,連站立的力氣似乎也沒有了,他感到自己像是踏入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渾身無力。
當習慣了之後,這種光芒顯得沒有剛才姥強烈刺眼了。因為是在極為黑暗的洞窟中,一開始出現亮光,便顯得分外眩目。現在看來,也就相當於千萬隻蠟燭一齊點燃之後發出的光芒。但是一開始,山岡覺得這些光線不光是刺眼,甚至刺向了他的大腦皮層,麻痹了他的神經。
這一陣子,他才漸漸地恢複了思考能力。
山岡覺得這些光線陰冷陰冷的,而且是從整個洞窟發射出來。很顯然,這不會是自然發光,而是手電筒射出的光線引起了反射光。這種反射光不單是平麵上的反射,而是一種雜亂的反射。這種反光體,會不會是金剛石?——山岡思忖著,隻有這種多麵體的結晶體填滿了洞窟的各個部位,才可能衍射出這樣散亂的反射光來。
從各個角度上折射出來的光芒,掩埋了整個洞窟。冷浸浸的光線交織成了一個光的世界,令人產生無窮無盡的幻想,如同夢幻世界一般。
一旦擰亮手電,慢慢地移動,成團的光束便隨之發生變幻。在純淨透亮的光線中,包含有紅色、藍色等色調,賄奇妙地隨時發生著變幻。山岡呆如木雞地注視著這個場景。
他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生活中的情景。光……宮殿……
山岡夢囈般地自語著,他的聲音軟弱無力。
冷冰冰的光芒,給人以夢幻般的迷惘感,它與彩虹的色譜交織合為一體,組成無數個同心圓,一環五環地疊套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混合體,無窮無盡地在洞窟是、中延續著,一切都被淹滅在這些光環當中,而光線的發射點,卻是凝集在一個點上,就是山岡手中的電筒燈泡。
神奇而不可思議的景色,當目光適應了之後,這些光線顯得柔和多了,山岡巍顫顫地在那發光體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