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岡垂下了眼簾。他的目光,遊移不定。
山岡毫無目的的向四野張望著。
——鹿!忽然他屏住了呼吸。在距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站立著一頭小鹿。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他定睛再仔細一看,這絕不是什麼幻影,那頭美麗的小鹿昂首站立在不遠的山坡上,凝視著這片山崗。它看見這塊上有一個人坐在那兒,似乎略略顯露出了幾分驚訝的神情。
山岡也目不轉睛地緊盯著這頭小鹿,就象要它吸進自己的眼睛裏來一樣,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
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心跳也加快了許多。
——這是一份何等巨大的獵物!
槍,我的槍!他急忙想抓起身邊的獵槍。然而,他突然想起,槍還放在岩石下麵。
就在他的目光轉向岩石下麵的獵槍那刹那之間,小鹿一下子跳開了,它身上那美麗的皮毛猶如一道彩虹在山岡的眼前飛快地掠過,眨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山岡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自己麵前逃走,連大氣也沒有敢出,過了好一會兒,等到這頭小鹿的影子再也看不見了之時,他才緩緩地舒了一大口氣。
——啊,是逃妻哪裏去了?!
在剛才那頭小鹿消失的方向上,山岡看見一個深深的窟穴,露出一黑呼呼的洞口來。
山岡圭介從岩石上滑了下來,他伸手抓住了獵槍。
直到這時,他的兩腿還在不停地顫抖。這頭小鹿雖然已經逃跑了,但畢竟是一頭巨大的獵物。除了在動物園之外,山岡還是第一次在野外碰上這種動物。
他總感覺到,這頭鹿並沒有逃得很遠,它有可能就隱蔽在附近什麼地方。
正是這種想法,使他激動得兩腿不停地顫栗。他退出獵槍裏打烏鴉用的子彈,換上了鹿彈,放輕腳步,朝著小鹿逃跑的方向緊緊追蹤而去。
山岡的腦子裏,又開始了幻想和描繪。
他似乎看見了正在端槍瞄準那頭小鹿,正待勾動扳機的自己的形象。隨著一聲巨響,那頭鹿掙紮著身軀倒在了地上,頭顱僵直,然後緩緩地軟了下來……
看見這頭獵物後,妻子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呢?
他象一隻豹子一樣,從一塊岩石敏捷地躍進到另一塊岩石上,隱蔽地逼迫目標。
很快,他到了剛才那隻鹿消失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獵槍,四下觀察了一會兒。
哪裏都沒有看見那頭鹿的蹤影。隻有晚秋的風陣陣刮過。
激情消退了,幻想也破滅了,當這兩者都幾乎同時消失殆盡之後,留給他的,隻是種種失落感和寂寥感。山岡感到有一股寒冷的東西,就象早沒有那頭鹿的影子了,這會兒,那頭機敏的小家夥可能早就逃到幾公裏之外的什麼地方去了,從常識上來說,應該是這樣的。隻不過,是他自己頑抗著不肯接受這個現實而已。
由於親眼目擊了這頭美麗的獵物,從而引起了他身不由己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美妙的夢幻。
而當他從這夢幻中驚醒時,隻餘下冷酷無情的現實。
他深深地為之感到自嘲,從遠古時期的獵人,又重新回到了現代社會之中。不論是過去也好,還是現在也好,結局都是同樣的,不管是狩獵的技能,還是賺錢的技能,他都同樣低下。
“真他媽的混蛋!”他對著自己低聲地切齒罵了一句。
山岡又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了一支香煙。
就在他試圖點燃打火機,為了避風而轉身過去的時候,忽然眼前一亮。眼前,出現了一個黑不隆冬的窟窿,從岩石上麵往下看去,好象是一個洞穴什麼的。
他把視線向上移去。果然,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有一個洞窟的口子張開著。他走近一些再仔細觀察了一陣,發現從洞口有一陣陣冷風刮出來,涼嗖嗖的。這個窟口的高度大概是一個人貓著腰正好能鑽進去的高度,寬度約一米多點。
山岡朝裏邊窺視了一下,裏麵什麼也沒有,隻看見洞穴在不斷地朝裏邊延伸著。
他一貓腰鑽進洞裏,光線隻能照射進洞內約二米遠左右。再往前,便是一片黑暗,隻覺得一股陰森森的冷氣撲麵而來。
山岡拾起來一塊石頭,朝洞裏扔了進去,隻聽見石頭骨碌骨碌的滾動著,一直不停地朝洞子深處滾進去。他豎起耳朵仔細的分辨,想聽聽石頭滾到多深才能停止下來。但是,隻聽見那石頭滾動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但始終沒有停止下來。
山岡走出洞口。
那股激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確記得,剛才那頭鹿,是曾在這裏停留過片刻,就是在那頭鹿跳躍起來的那一瞬間,他才注意到了這個黑呼呼的洞口,那麼,這樣看來,那頭鹿和這個洞窟之間或許的確有著某種聯係。
山岡的思路開始活躍起來。
他又開始浮想聯翩,不過,這一次他不是在虛幻什麼,而是想起了關於鹿的一些生活習性。
他作為一名“星期日獵人”,槍法、技能什麼的委實太差勁兒一些,但卻懂得不少關於狩獵的知識。這些知識,有的是通過參加狩獵講習班呀、動物協會講座之類的活動得到的,有一些,是他從有關狩獵的一些書籍、刊物上讀到的。
鹿的棲息場所,通常是選擇在山脈的尾部。當它為了采集食物,喝水時,可以滿山遍野的活動,但棲息的地方一定是選擇在深山的尾部,設在森林植被比較繁茂的場所之中,這樣,一旦遭受到外界襲擊時候,它可以從山尾逃向任何一個地方。
而這一帶,顯然不是這樣的地形,而且,也根本沒有什麼植被而言,完全是一片荒涼寂靜的、死一般的岩石地帶,沒有任何生命力。從常識來說,鹿一般是不會選擇這樣的地方作為它的棲息之地的。
那麼,這裏會不會是它的采餌場呢?山岡轉念一想。
不,不對。第一,在洞裏根本沒有看見餌之類的東西;第二,即便洞裏是存在少許餌料,這樣的場所,也不是利於開拓鹿的視為視界的。不僅是鹿,恐怕大量的野生動物,也都難以在這樣的洞窟中尋找到供其長久生存的食物。
可是,剛才那頭鹿,為什麼會站在這個地方呢?
——這是一個洞窟。
答案就隻有這一個。
——鹿是從這個洞窟中跑出來的。
結論也隻有一個,這頭鹿總會是有什麼理由,才跑進這個洞窟中來的,所以,它才能忽然之間出現在山岡的眼皮底下,而不會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的。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坐在高高的山崖上麵的山岡,是能夠看得見它的,它也不會跑到離山岡這麼近的地方才停步。
這頭鹿從洞窟裏跑出來,忽然看見了一個坐在岩石上,離它那麼近的人,肯定大吃一驚,在一瞬間不知所措,才站在那兒與山岡對視了片刻。
——但是,這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它這什麼會跑到這個荒僻的洞窟中來呢?
山岡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這個神秘的洞口上。
這是痕口?可真是奇怪呀!
山岡圭介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這個洞窟的入口上。
洞穴的入口,斜開在一片傾斜著的崖簷下麵,山岡凝視著這片崖簷,這是一塊堅硬的花崗石,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隻是開著洞口的那個部分,給山岡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整塊花崗石都略顯凸凹,不那麼光滑,在洞口附近的石頭表麵,卻顯得光滑平整得多。
這部分石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勢利摩擦過一樣閃閃發亮。
“難道……難道這是鹿的信道?!”山岡圭介不由自言自語地思忖道。
一陣顫栗從他背上掠過。這個設想,雖然還不敢肯定,但入口附近的這片異常的痕跡,除了解釋為鹿的信道,很難作出其它的說明。
山岡凝視著這片岩石,臉色興奮得發紅。
如果果真是如他所推測的這樣,這是鹿的信道,那麼,要把堅硬的花崗石磨成如此光滑的表麵,不知打這兒曾經通過了幾千頭鹿。
山岡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這片岩石,堅硬的花崗岩象鐵塊一樣冰冷浸手。
也許,幾千頭都難以把它磨得這樣光滑。
——那會,會是上萬頭?
山岡點燃了一枝香煙。他的手指,發出了一陣身軀的顫抖。秋風刮過,把香煙的霧團帶到很遠很遠。
山岡把他的視線投向了遠方。剛才那頭鹿,就是從這逃遠了的,就象被這洞窟給吸進去了似的。他的眼前,還出現了其它一些鹿的形象,他好象看見它們成群結隊,一頭接著一頭地朝他奔來,山岡的視線開始有些感到模糊了。
接著,這群鹿都被吸進了這座洞窟當中。
或許,這是從遠古時代就存在著的一個洞窟。山岡暗暗想。這個洞窟很早以前就是鹿的信道,曾經有過成千上萬頭的鹿,進出於這個洞窟之中。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可這是什麼原因呢?
山岡不禁再次自己問道,這是一個多麼費解的謎。
這個謎沒有解開,也無法解開。因為,迄今為止隻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這座洞窟中一定隱藏著什麼秘密。如果洞裏什麼也沒有,那群鹿是不會跑進去的。鹿的生活習性,決定了它們一可能選擇這樣的洞窟作為其棲息的場所。
他把抽了半截的香煙扔在地上,踩滅了煙頭,但又很快俯下身去撿起那煙頭來。山岡猛然意識到,不能在這裏留下任何痕跡,一旦鹿群發現洞口附近有人類活動過的痕跡,它們也許便從此不會再回到這裏來了,他悄悄離開了洞口。
這座洞窟從遠古時代開始,便是鹿群的信道,一直到如今,那隻需要在洞窟中的什麼地方設下陷阱,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逮住鹿了。
一頭鹿在市麵上值多少錢,具體的數目山岡還不知道,他估計,僅僅鹿皮和鹿角而言,賣上二三十萬日元是不存在問題的。
這樣算起來,他便能過上舒適的生活了,隻要每月能逮到兩頭鹿,就綽綽有餘。他從此便成為一名專門捕鹿的獵師,能夠身懷絕技,隨心所欲地捕到鹿子。
從此,也就沒有必要回到公司上班了。
說不定,自己還能開一家專門烹調鹿肉的小菜館呢!隻要有了原材料,那鈔票將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口袋裏。
越是胡思亂想,山岡越是感覺他跟別人不一樣,覺得自己是一個富有羅曼諦克色彩的幸運兒,如果是個一般的人,假若他同樣被發配到那倒黴的社史編纂室之類的位子上,那他這輩子就算是掉進了苦海,永無出頭之日,說不定還會最後變成個瘋子。
然而,山岡則大不一樣。
能安於這份閑職,善於苦中求樂,星期天扛上獵槍,可以悠閑自在地上山打獵,而不願象那些凡夫俗子一樣,覓死覓活地去開展什麼“求職運動”。山岡生性就沒有那種興趣,他從不願意被人們的意誌所左右,去拚命追求仕途前程,對於這種小職員的平淡生活,也並不十分留戀。他自認為自己是一個性情淡泊的男人,也正因為他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即便妻子跟人家有了私情,他也並不急於跟她離婚,僅僅感到內心十分茫然。
但是,直到今天,他才開始醒悟到,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生性安於淡泊生活的男人。
固然,他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每到星期日,雖然從來收獲甚微,但他還是要上山打獵,因為他的本心,是要追求遠離凡塵,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之後那悠然神怡的意趣。但並非僅此而已,除了渴求從大自然的懷抱裏得到恬靜與安寧之外,在內心的深處,他才發現自己還隱藏著一種想要尋求為大自然所包藏,至今無從知曉的寶藏的強烈意願。
這猶如在山間發現一個地下礦床。
他為自己的不懈追求終於有了結果而興奮不已。
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成功。
山岡這才總算是通過自己的感受認識到了,為什麼人們總是一提起公司裏的小職員,就象變色龍一樣立刻顯露出鄙夷的神情來。
這個可憐的小人物一年辛苦到頭,最終不過買得起一間住宅,靠著領取那點可憐的退休金,便了此餘生。
山岡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否定了這種可悲的生存方式,過去,他無意去跟這種悲慘的生涯進行一場賭博,所以才渾渾噩噩的人生態度實際上無疑等於上自甘墜落,直到今天,他才算是大徹大悟。
在偉大的人生麵前,才映像出了自己從前那渺小的身影。
在充滿浪漫和傳奇色彩的大自然麵前,他才發現自甘墮落者的可悲與可恥。
山岡頓時感到心胸開闊了許多。
十一月二十日。
山岡圭介一大早出了家門。
眼看著山岡找起了獵槍,背起繩索走出門去,則子連一句話也說。
山岡也默默無語。車開走了。
山岡一邊駕駛著汽車,一邊又沉浸在昨天夜裏的幻想之中。這是售價愉悅的幻想,隻是在這些幻想當中,不時地映出妻子的肢體來。
昨天夜裏,則子最終還是沒有燃起欲火,她象個洋娃娃似的一聲不吭躺在那裏,用輕蔑的神情對待著欲火熾烈的山岡。這個女人雖然名義上還是他的妻子,卻竟然公開地與別的男人姘居,每逢星期天就去跟她的相好睡覺,對於遭受到奇恥大辱的山岡的心情,她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輕蔑自己的丈夫,他的妻子剛跟別的男人睡了覺,他竟然毫不顧忌地又撲到她身上來。她盡管那樣地冷淡、奚落他,他還是無法克製自己的欲望。
而山岡平時一遇到則子的這種態度,他常常會自慚形穢,草草完事。
可是,昨晚的情況卻有些不同。雖然則子一點也沒來情緒,但山岡卻感到了快感。或者換句話來說,他越發被刺激得高亢激奮。當然,妻子是不會知道他的想法的,她既然絲毫沒有表示興趣,就說明她深深陷入到對身上的男人那種憎惡的情緒當中。
關鍵在於自我的情緒。
從此之後,他打算不管妻子對他的態度如何,他也要盡情享受,他不想去考慮妻子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想法,隻要他拿出她的身體來,讓自己得到滿足和快感就行了。山岡料想則子是無法洞悉他的內心活動的。
可憐的女人。
山岡不禁歎了口氣。
十點鍾左右,他再次到達了洞窟的入口處。
山岡決心今天要弄個水落石出。這次探險的成敗與否,關係到他的一生的命運。要麼,繼續回到那間黴臭的社史編纂室裏技術打發餘生;要麼,把地底的寶庫的鑰匙抓到自己的手中,今天可以說是來到了人生折十字路口。
如果不能找到地下的這座寶庫,山岡便毫無前途可言,無論他轉到哪裏去,也很難再有出頭之日。而且,他便再也無法阻止妻子的出走。
一想到這裏,一陣恐懼便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意識到,如果一旦自己沒有發現這個洞窟,後果將是人生最後希望的破滅。
洞窟的情況跟昨天的一樣,顯得陰森黑暗。
山岡隨身攜來了約五百米長左右的登山用專門繩索、繩索的前麵有個大鉤。他把繩索的一頭固定在洞窟的入口處,再鑽進洞裏。這可以預防萬一洞內發現複雜的緊急情況時,隨時能撤離洞窟。
他把繩索的另一頭係在自己身上,往槍膛裏填滿子彈。
山岡慢慢接近了昨天的地點。
他又聽見了洞窟深處傳來的那種奇怪的聲音,但是今天已經不再感到過分恐懼,他用手中的大型手電筒一邊照射著狹窄的信道,一邊向前移動。
當他向前走了五十米遠左右,那響聲消失了。這裏是一處略顯寬大些的空地。大概響聲是傳到這裏之後,引起了複雜的反響聲。信道兩邊,岩石猙獰,閃爍著手電筒的反光,一直朝著地底深處延伸著,然後向下折了進去。
山岡把槍平端起來,屏聲靜氣地向下走去,他現在稍稍有些擔心的是,鹿群會不會從黑暗中猛地竄出來。如果洞窟中有鹿群的話,它們無路可逃,一旦感到危險逼近,它們不是沒有可能鋌而走險的。
被它們那尖銳的鹿角給捅上一下子,可就沒命了。
山岡抓住繩索,彎著腰,向前邁步。
前麵的信道又變得崎嶇起來,信道的右側,有一條深深的裂穀橫貫而過,像是一條巨大的岩石裂縫。他小心地用手中的電筒照了照,裂穀深不見底。石質十分堅硬,大概是花崗岩。
再向前,信道又急轉直下。道路好象是一條回廊似的,簡直不能想象這是自然形成的,可以稱得上是一條地道的地底小徑。
也許它的形成,是在太古時期,由於出現了斷層,在斷層的龜裂中流進了雨水,漸漸地浸蝕而成。要形成如此龐大的地下信道,不知需得花好幾百萬年的光陰。
山岡一邊象這樣的思忖著,一邊走下去。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穩穩地踩在岩石上。
四周象死一般的寂靜,連點滴聲音也聽不見,有的僅僅是自己腳步的回聲,這種回聲一會兒聲音顯得很大,一會兒又象被岩石所吸引了似的毫無反響。
還沒有症候表明鹿群的確過到這黑暗陰森的地底,地底一定隱藏著什麼讓鹿群所迷戀的神秘物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