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老師的激勵,刺激了我想擁有一雙黃膠鞋的願望。我把這個願望告訴了父母,父母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幾天過後,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你不是想要雙黃膠鞋嗎?隻要你能考上高中,我就給你買一雙。”父親的話,讓我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從此,我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在學校,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就連下課那十分鍾,也不舍得去玩,而是埋頭複習功課。回到家後,還得挑燈夜戰,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完成後,就躺在床上背書。我要用自己的實力,爭得一雙黃膠鞋。
中考時,考慮到當時的家庭狀況,我沒有報考高中,填的誌願是中師。發榜的時候,我的成績遠遠超過了中師錄取分數線。老師們均對我填報的誌願表示遺憾,政治老師對我說:“你完全有實力穿皮鞋的。”我笑笑,未作答。
父親沒有食言,我去中師報道那天,他送給我一雙黃膠鞋。雖然,我讀的不是他希望的高中。我接過父親送的鞋子,眼裏差點掉下淚來。
高跟鞋
高跟鞋是紅色的,在陽光下一照,豔若桃花。我最初見到它,是在村裏一個外出回來的女青年那裏。
女青年是村頭王石匠的女兒,為逃婚,幾年前的一個夜裏她突然失蹤了。王姑娘失蹤的當晚,天降大雨,電閃雷鳴,整個村莊都浸泡在雨水裏。第二天早晨,雨剛停,人們就看見王石匠急匆匆地在村裏東竄西跑,丟了魂似的。後來才知道是他的女兒跑了。午時剛過,與王家定親的男方得知未過門的媳婦跑了,便約舅邀姑興師動眾地趕來向王石匠要人,又是哭又是鬧,還砸桌子摔碗。無奈之下,王石匠隻好忍痛退了這門親事。
一晃六年過去,當村裏人都忘記了王姑娘的存在時,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在了村子裏。那天下午,村裏人都聚集在村頭的槐樹底下開會,會剛開到一半,就遠遠看見村路上走來一個人——留一頭披肩長發,上身穿一件皮衣,下身穿一條牛仔褲,腳上穿一雙紅色高跟鞋。大家都為這個人的出現感到詫異。村長停止了發言,與會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把目光朝向同一個方向。漸漸地,那個人影越來越近,直朝槐樹底下走來。這時,人們看出她是個女的,耳朵上還掛著兩個大圓環。正當人們納悶時,隻見她朝人群裏瞥了幾眼,衝著王石匠叫了一聲爹。王石匠觸電般傻愣著,半天才回過神來,眼淚奪眶而出。直到那刻,大家也才認出她就是王石匠失蹤的女兒。
王姑娘的回村,像一頭怪獸,攪亂了人們平靜的生活。我每天早晨上學,經過王石匠家門前時,都看見王姑娘左手端一個水盅,右手拿一把小刷子,刷她的牙齒。邊刷邊有白色的泡沫從她嘴裏流出來。那段時間,我就躲在她們家柴房後麵,看她刷牙。她刷完牙,還要洗臉。在臉上塗一種什麼東西,然後用雙手揉搓出她嘴裏流出的那種泡沫來。在課堂上,我腦子裏浮現的,全是王姑娘嘴裏和臉上那白色的泡沫。下午放學後,我偷偷躲進灶房,把一塊布片纏在筷子的頂端,在水裏蘸濕,洗自己的牙齒。我渴望嘴裏能冒出像王姑娘嘴裏流出的那種泡沫來。遺憾的是,我的嘴裏流出來的不是泡沫,而是鮮血。由於磨擦,傷了牙齦,我的嘴巴痛了幾天,不能進食,學也沒法上。
村裏的男人門,開始變得懶惰起來。一上坡,就坐在田坎上,議論王姑娘的長相,議論她那白淨的皮膚,以及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收工的時候,繞著圈,也要從王石匠的門前走過。他們即使沒有看見王姑娘本人,看看她晾在院壩裏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好像也是一種享受。村裏的女人們,也慢慢地關注起自己的穿著來。幹活時穿的衣服,跟在家時穿的衣服是不一樣的。每天幹完農活,都要反複用洗粉,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她們幻想自己的手,能像王姑娘的手那樣白淨、光滑。
最耐不住寂寞的,是村子裏那些年輕的姑娘們。沒事的時候,她們就往王石匠家裏跑,圍著王姑娘試穿那雙紅色的高跟鞋,還央求她講外麵的事情。王姑娘很樂意跟村子裏的姑娘們在一起聊天,那些姑娘們也很信任她。漸漸地,她們變得親密無間。王姑娘經常從鎮上買回雞鴨魚肉,叫姊妹們去吃飯。她還送給她們一些衣服、裙子。姑娘們得到王姑娘送的禮物分外興奮,整天穿在身上,在村子裏走來走去。那些衣服、裙子,之前她們從來沒有看到過。
幾個月過後,王姑娘再一次從村子裏失蹤了。跟著王姑娘一起失蹤的,還有平常圍著她聊天的那幾個姑娘。王姑娘失蹤後,曾給村長寫來一封信,她讓村長轉告那幾個姑娘的父母,不必為她們擔心。說姑娘們全都跟她在一起,在一家什麼工廠裏做紡織女工,每個月能掙兩千多元錢。隨信她還給幾個姑娘的家裏各寄了三百元錢,說錢都是姑娘們掙的,專門孝敬父母的。那封信沒有落具體的寄信地址,隻是信封的右下角寫著兩個字:東莞。
自從王姑娘走後,王石匠已經不做石匠了。據說王姑娘給他留下一筆錢,足夠他養老。每天,王石匠都守在王姑娘給他買的那個彩色電視機前,收看他永遠也看不懂的電視節目。如果天氣晴朗,陽光充沛,他就會把王姑娘留下的那雙紅色高跟鞋,放在院牆上曬一曬。隻要有人從王石匠家門前路過,都會擦亮眼睛,望一望那雙鮮紅的高跟鞋。尤其是那些失蹤姑娘的父母,望得最為仔細,仿佛那雙鞋子,是自己的閨女留下來的。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