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還債,母親將家裏的牛賣了,豬賣了,羊賣了。父親沒法子,隻能蹲在院子裏,抽葉子煙,眼睛裏充滿了血絲。實在逼急了,他就跑到爺爺的墳前,呆呆地守著。後來,還是母親做主,把糧倉裏僅有的兩百斤穀子擔去集市上買了。
就在錢快湊齊的時候,我又出了麻疹。周身長滿紅斑,高燒不退,臥在床上神誌恍惚。這可嚇壞了父親和母親,他們從坡上找來虎兒草、麥門冬、菖蒲等熬水給我擦洗身子,仍不見效。那段時間,母親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兩隻眼睛都哭腫了。要不是幾個好心的鄰居見我們可憐,湊錢給我去醫院打針,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要是我那時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母親肯定也活不了。
從醫院回來,母親天天將我攬在懷裏,什麼事情也不幹,就把我守著。守住了我,也就守住了她的命根。漸漸地,眼看我身上的紅斑消除了,燒也退了下來,人也變得精神了,母親懸著的心才算踏實了些。
第二年剛開春,母親就找來幾塊舊布料,為我做了一雙鞋子。按照母親的說法,是要為我衝衝喜,慶賀我的大難不死,也祈求我們家在新的一年裏有個好兆頭。至少,不要像過去的一年,活得那麼累,那麼苦。
母親給我做最後一雙布鞋,是在我十四歲那年秋天。為了生存,我將獨自去外麵闖蕩。我要走的前幾天,母親一直悶悶不樂,焦躁不安。她擔心我在外邊遭人欺負,但又無法改變我出去闖蕩的決心。好幾次,她在地裏幹活,幹著幹著,急匆匆地跑到我麵前,想對我說什麼,張了張嘴,結果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又去地裏幹活了。她轉身的一刹那,我發現她在抹眼淚。
晚上,母親房間裏的煤油燈一直亮著。微弱的光線透過牆縫,照在我睡的床上,像一條幽暗的繩帶,將我捆綁。我知道母親整夜都沒睡,即使她吹熄了燈,我也知道她的眼睛是睜著的,她那睜大的瞳孔裏流出的淚水,一定濡濕了枕頭和被子。
我是在一個黃昏離開村莊的,我走的時候,母親偷偷地在我的背包裏,放了一雙嶄新的布鞋。
那雙鞋,我一直沒舍得穿,現在還被我珍藏著。偶爾,我會把它拿出來穿一下,但我的腳已經長大了,隻能放進去幾個腳指頭。不過,這雙布鞋,最合我的腳,它原本就是屬於我的。
塑料涼鞋
涼鞋是父親從集鎮的地攤上買回來的,三元錢一雙,若遇降價,五元錢可以買兩雙。那時,我已經在鎮上的中學讀書。每天一早,走十幾裏路去上學,下午放學後,又走十幾裏路回家。走的路多了,耗費掉的鞋子也就多。一個夏天,至少要磨爛三雙涼鞋。
也許是因為便宜,這種塑料涼鞋在校園裏非常流行。不獨男生們穿,女生們也穿,隻是女生們穿的涼鞋的款式和顏色不同罷了。甚至,連個別老師,也穿著這種涼鞋,站在講台上給學生們上課。記得有一個物理老師,左腳的小趾上,多長出一個腳趾。而恰好他也喜歡穿塑料涼鞋,每當他走進教室,學生們的目光就被他的“六趾”所吸引,齊刷刷地盯住他的左腳看。老師知道學生們在底下議論他的腳趾,他不但不覺得尷尬,反而故意用左腳尖在講台上畫出一個圓圈,然後,得意洋洋地提高說話分貝:“把書翻到××頁,今天我們講串聯電路。”話畢,引得學生們一陣竊笑。
每個學生,都以擁有一雙塑料涼鞋為榮。哪怕是上體育課,也舍不得脫下。若體育老師非讓學生換鞋不可,有人就說自己隻有這一雙鞋,而最終落得被老師罰赤腳跑步的下場。即便如此,被罰的同學一邊跑,一邊還用雙手各提一隻鞋子,左搖右晃的,向圍觀的人群展示、炫耀。那模樣,好像不是受罰,而是得到了某種獎賞。
隻要下課鈴聲一響,無論是操場上還是走廊上,到處都是跑動的塑料涼鞋,隨鞋子翻飛的灰塵四處升騰,如煙霧。若是做課間操,一排排的“涼鞋”站在操場上,步調一致,整齊劃一。低頭一看,像是穿了校鞋一般,特別帶勁。做完操,上課鈴響起,大小不同的“涼鞋”又急匆匆跑進教室。甫入座,一股難聞的汗臭味便從腳下升起,彌漫整間教室。老師用書扇扇鼻子,再朝下看看大家的腳,發現所有的腳趾都在蠕動,每根腳趾,都裹滿灰塵,像一根根泥鰍的頭,被涼鞋的鞋袢扣死。
一次,一雙涼鞋引發了一場震驚全校的案件。有人趁午休時跑去夥食團,朝豬油罐子裏撒了一泡尿。作案者除留下一雙涼鞋印,任何線索也未留下,這給查案子的老師增加了難度。辦案者先是摸底調查,後又重點偵察,仍未獲得有效證據。最後,還是校長親自出山,專門拿出兩節課,把全校學生趕到操壩,又讓老師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口袋沙子,平鋪在地上,辨識鞋印。學生們排著長隊,從沙子上踩過,做遊戲似的,把記錄鞋印尺寸的老師忙得大汗淋漓。令人失望的是,記錄結果顯示,與作案者留下的鞋印吻合的鞋子,多達四百餘雙。不得已,校長和老師隻好搖搖頭,歎歎氣,讓這樁無頭案成了一個謎。
涼鞋由於是塑料做的,不耐磨。一雙新涼鞋,頂多穿兩三個星期,不是鞋袢磨掉了,就是鞋底磨破了。母親隻要看見我的鞋袢掉了,燒火煮飯時,就會把火鉗放到灶間燒紅,給我烙鞋袢。被火鉗烙化的鞋袢,粘在鞋幫上,發出滋滋的響聲。伴隨青煙衝起的,是刺鼻的焦糊味。我穿的涼鞋,不知被母親用火鉗烙過多少次,直到鞋袢已無法再粘連,母親才會叫父親重新到鎮上給我買一雙新涼鞋。
我後來對塑料涼鞋產生了反感,緣於一個政治老師的教育。她說,塑料涼鞋是最普通不過的鞋子,比這種鞋子更高級的,是黃膠鞋,是皮鞋。她還說,如果大家今後想穿黃膠鞋,穿皮鞋,就要認真讀書,等將來有出息了,才能如願以償。老師的話,極具鼓動性,說得同學們精神亢奮,人人都有為讀書而獻身的強烈欲望。我那時沒見到過皮鞋,腦子裏也就沒有皮鞋的概念。不過,黃膠鞋我是見到過的——在一本連環畫上,畫麵上站著的是一個士兵,雙手緊握鋼槍昂首挺胸的派頭,很威武。那個士兵的腳上,穿的就是一雙黃膠鞋。我曾對那雙黃膠鞋生發過幻想,還為此寫過一篇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