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鞋子的訴說(1 / 3)

吳佳駿,男,作品發表於《芙蓉》《長城》《天涯》《紅岩》《山花》《清明》《散文》《美文》《作品》《滇池》《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福建文學》《四川文學》《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等刊,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並被《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雜文選刊》《小品文選刊》《意林》等轉載,曾獲首屆重慶文學院“巴蜀青年文學獎”。 著有散文集《掌紋》。

草鞋

冬天,忙完了農活,爺爺就會坐在屋簷下,偎著一個火爐,編織草鞋。草鞋都是用上等的稻草編織的,那些稻草,經過一個夏天,再經過一個秋天,又經過一個冬天,質地就特別柔軟。用這樣的稻草編織出的草鞋,耐穿,貼腳,透汗。挑到集鎮上,一般都能賣個好價錢。

我喜歡蹲在爺爺身旁,看他編織草鞋的樣子。一根根稻草,在他的雙手間,蛇一樣纏來繞去。隨著他雙手的不停揉搓,那些細長的小蛇,開始扭結在一起,不多一會兒,就盤出一個鞋底圖案來。整個過程,充滿浪漫,又暗含創痛。

逢到趕集的日子,爺爺就挑上草鞋,去集市上出售。若行情好,一個集日,能夠賣出十來雙鞋子。若行情差,頂多賣出三兩雙。爺爺每次從集鎮上回來,我都站在村頭,遠遠地迎接他。他一看見我,高舉手臂一揮,我就急不可奈朝他跑去。這時,他可能會從衣兜裏掏出一個餅子,或是一把糖果遞給我。不用說,那他一定是賣了個好價錢。倘若他隻是用手摸摸我的頭,就說明他那天的運氣黴,草鞋沒賣掉,而我隻好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屁股後頭,失望至極。

爺爺一輩子,除了穿草鞋,很少穿別的鞋子。反正,草鞋是自己打的,不要錢。穿爛了,也不要緊,再編織一雙便是。若遇天下雨,他就打著赤腳上坡幹活。即使到了冬天,他的腳上依然套一雙草鞋,從村東走到村西,從山下走到山上,不改他的“草鞋”本色。

那時,我對爺爺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他是條硬漢,不怕冷,不怕凍。直到後來我長大些,才明白他是舍不得穿其他的鞋子。奶奶給他納的布鞋,他要麼給了父親,要麼就背著奶奶,偷偷地拿去集鎮上賣了,把賣鞋子的錢放在他睡的枕頭下,藏起來。

有一年,我上學差學費。父母把家裏能換成錢的東西,都拿去集鎮上賣了,仍然無法湊夠我的學雜費。全班三十多個人,除了我和另外三人無法繳清學費外,其他人都東拚西湊地交齊了。老師天天在課堂上點名批評我們思想落後,覺悟不高。全班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站著的四個人身上,刺得我們羞愧難當,深受其辱。回到家,便隻好將內心的羞辱,統統發泄在父母身上,又是哭,又是鬧,急得父母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爺爺見我們實在沒辦法,就把他藏在枕頭底下的錢拿出來,交到父親手上,說:“拿去吧,我隻有這麼點,娃念書要緊。”第二天,我興高采烈地跑去學校,把用帆布包裹了幾層的錢遞給老師時,心裏湧起說不出的自豪。老師接過錢,將那些壓得皺巴巴的五角、兩角的零錢數了又數,不說好,也不說壞。

其實,爺爺存的那些錢,是要用來給奶奶治病的。奶奶得病很多年了,一直無錢治療,一天拖一天,病情越拖越嚴重。白天咳,夜晚也咳,咳得痰裏都帶著血絲。爺爺曾去鎮上的診所打聽過,奶奶的病叫“肺結核”,應該盡早治療,以控製病情惡化。但治病得花很多錢,家裏尚無這個經濟實力。爺爺隻能一個子一個子地攢,他相信通過賣草鞋,是可以湊夠給奶奶看病的錢的。

遺憾的是,爺爺還沒有湊足錢給奶奶治病,奶奶就匆匆地走了。奶奶走後,爺爺一直活在深深的內疚和自責中。

奶奶走後的第二年,爺爺也病倒了——風濕性關節炎導致下半身癱瘓。醫生說,爺爺的病,都是穿草鞋給穿的。那些可惡的風寒,早在多年前,就蛇一樣沿著鞋子,鑽進了爺爺的膝蓋,啃噬他的骨肉和精血。

癱瘓後的爺爺,再也不能編織草鞋了。但靠他床鋪的牆上,還掛著幾雙從前沒賣出去的鞋子。爺爺寂寞的時候,總會睜大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它們,像打量自己漫長的一生。

布鞋

每年,母親都要給我做一雙布鞋,藍麵子、千層底的那種。鞋幫上係一個紐扣,看上去,挺別致,挺古樸。穿在腳上,暖暖的,腳板心像是有熱乎乎的毛毛蟲在蠕動。那時,對母親做的新鞋的盼望,成了我心底最大的秘密。

在鄉村,幾乎所有的母親都要給孩子做一雙過冬的布鞋,那是當母親的一個心願,也是一種責任。我的母親心細,早在入冬以前,她就抽空偷偷地做了兩雙布鞋。一雙讓我在入冬後穿,另一雙則放在櫃子裏,藏起來。一直要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拿出來送給我,作為新年禮物。她說:“咱家窮,媽媽沒有壓歲錢給你,送你雙鞋吧,望你一年走得比一年穩。”我接過母親送的布鞋,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

初一清早,我從床上爬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母親送的新鞋,滿院子跑。我們家的院子裏,有一顆柿子樹,落光了葉子,樹枝上掛滿了紅通通的果實,像一個個小燈籠。我圍著柿樹轉圈,腳踩在雪地上,留下一圈淩亂的鞋印。那種興奮,那種內在的喜悅,像柿子的臉蛋,著了火,透著燃燒的激情。鄰居家的小孩來找我玩,看看自己腳上穿的舊鞋,再看看我腳上穿的新鞋,眼睛裏放射出羨慕和嫉妒的目光。

記憶中,隻有一年,我沒有收到母親做的布鞋。

那一年,我們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變故。先是爺爺去世了,爺爺去世前,因為修房子,欠下別人一筆錢。債主得知爺爺的死訊,擔心欠款無法追還,便三天兩頭跑來家裏催債。父母跑出來向他們求情,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怒火,有幾次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