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馮紀忠:遠去的大師(2 / 3)

然而誰也沒想到,1983年的一場思想清理運動中,方塔園竟然受到批判,有人匪夷所思地指斥馮紀忠,說他給方塔園地麵鋪就的石塊是“資產階級精神汙染”的“罪行”,是“放毒”,應該“用水泥鋪路才對”等等,一時間,這些“‘文革’用語”使馮紀忠在精神上受到非常大的壓力。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同時在工程費用吃緊的情況下,馮紀忠又因地製宜,運用最普通的材料如竹子、茅草等,搭建了茶室何陋軒,使它成為方塔園裏最大氣美質而又與周邊環境相諧相和的一個亭子。這畫龍點睛的一筆,使已經成為仙境的方塔園“帝子乘風下翠微”,又回歸了人間。武漢大學城市建設學院首任院長趙冰評價說:“何陋軒的形態是受了當地民居的啟發,但它的曲線又恰恰是西方巴洛克式的,東方傳統和西方古典完美地結合了起來。何陋軒雖然不大,但開啟了新的空間概念,是和包豪斯典範、巴塞羅那世博會德國館一樣重要的建築。”

中國美術學院建築係主任王澍指出:“馮紀忠先生一直以提倡現代主義空間研究影響中國建築界,但方塔園著力的不隻是空間。在空間之前,是曠遠之意的直覺選擇,而對曠遠空間的著力,則顛覆了明清園林的繁複意涵。”他還斷言說,方塔園可能成為中國建築的一把尺子,無論誰撰寫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建築史,方塔園都是無法繞過的。

方塔園標誌著馮紀忠完成了現代建築的全新超越,在建築及園林領域開創了嶄新的時代。同時,他也通過上海舊區改建探索著舊城改造的新方法,繼續他在規劃領域的拓展。這給馮紀忠贏得了國際聲譽,1986年下半年,美國建築協會授予馮紀忠“美國建築師協會榮譽院士”稱號,貝聿銘大師發來了賀電。

“要做點事”

貝聿銘是馮紀忠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同學,兩個家庭背景相似的好友,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1915年馮紀忠出生於河南開封的一個書香世家,祖父馮汝騤是清代翰林,曆任浙江、江西兩地巡撫;父親畢業於政法大學,有著深厚的中文根底,使他從小就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

家庭的影響使得馮紀忠從小就興趣廣泛,喜畫畫、愛話劇、勤書法。在國外留學時,他的水彩畫作品常常被老師稱讚,有一次表揚說像法國印象派,他卻說:“不,印象派像我,像東方的色彩。”他還很欣賞梅蘭芳、程硯秋等人的京劇,曾說“我最喜歡程硯秋,如果與卡雷拉斯、帕瓦羅蒂、多明戈比照的話,我還是喜歡程硯秋”。他晚年精研中國古典詩文,把文學和建築學的研究聯係起來一起做,比如運用《楚辭》所述的意象考據中國最早的園林史料,視角獨特,頗有建樹。這種生活熱忱和對文化藝術的學習,最終都反映在他的建築思想和設計實踐中,體現為理性與感性並行不悖,東方與西方融會貫通,現代與傳統兼容並蓄。貝聿銘大師曾多次在國際場合說,他非常佩服馮紀忠的才華。

但是馮紀忠最讓人尊崇欽佩的,還不是這些累累成果,而是他最終恪守了一生的“做事先做人”的君子情懷。中國最優秀的文化傳統給予他的,首先是報國,強國,讓古老的中國騰飛。當年他選擇學習土木工程,就是深深感到中國所迫切需要的是科學和技術;他學成歸國,也是抱著一腔年輕的熱忱,想要通過自己的雙手強壯祖國。

在眾多學生中,所有人都眾口一詞地讚美馮先生高潔的人品,乃至於跟著他做學生,都是“人生的一種幸福”;哪怕隻跟著他做一次設計,也是“終生難忘的幸事”。他27年前的學生、現在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景觀學係主任劉濱誼回憶說:先生為人低調、平實,從不關心自己的俗事,是真名士自風流。雖說那時他已年近古稀,可還是不辭勞苦,對學生親自點撥,每周一至兩次改圖,風雨無阻。治學更是嚴謹,對很多看似簡單基本的問題總還是要刨根問底,常以充滿好奇心的童真麵對世界,這樣做的結果,往往是發現了很多被大家習以為常的錯誤……

凡跟馮紀忠接觸過的人,也無不被他深深吸引和感染。深圳畫院副院長嚴善錞曾與馮紀忠有過一次三個小時的訪談,事後評價說:“在馮先生的身上,集中了傳統的中國文人和西方現代知識分子的一切優秀品質:他是那樣地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的溫良恭謙讓,但又是那樣地堅忍不拔和始終不渝地保持獨立人格。他既博學群覽、學貫中西,又能剖析毫厘、擘肌分理。他深知傳統的偉大,也更知通變的重要。他和他的至交——林風眠先生一樣,理應得到中國學術界的重新認識。我認為,他們的思想和他們的藝術對我們今天的這種破壞性的‘建設’,有一種警策的作用。”

而在女兒馮葉的眼中,馮紀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有大愛,好的建築師都是需要有深摯情感的。”馮葉有一段文字特別讓人動容:

“小時候,感覺爸爸很親切,特別喜歡我,很多話可以和他講。我總覺得他太辛苦,每天大清早就去上班了。從我們家到同濟大學,路上得等車換車,要一兩小時,公交車很擠,六點鍾就得出家門。那時我家沒請保姆,媽媽常常要在外邊教些課,當時我還比較小,得等著爸爸晚上回來,給我煮飯吃。那時爸爸有個小小的包,裏麵全都是文件,天黑了,看著特別瘦的他拎著包,累得搖搖晃晃回來了。他把包放下,就開始做飯。在那個小廚房裏有個小桌子,是媽媽從舊貨市場上買來的,四角有點生鏽,也是搖搖晃晃的。他煮點東西,我們就在那兒吃飯。我就跟他嘰嘰呱呱地,講學校一些囉裏囉嗦的事給他聽,他就耐心地和我聊。然後爸爸就開始擦桌子。我家是一廳一房間,沒有間隔,爸爸擦完桌子說你睡吧,就又拿著他的書稿,進小廚房去了。我有時候半夜會醒,就看到那廚房的門縫還透著燈光。啊!他還在寫,後來我知道就是在寫《空間原理》,備課等。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每一次爸爸在上大課前,都要很緊張地備課,他要等我們都靜下來,睡下了,才在廚房那個小桌前開夜車,很緊張地備課,每一次都整晚不睡,他說他要有新的想法講出來……這就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