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輕狂,閱讀也是輕狂的。此時,閱讀的生命幾時真正屬於我們?這種驚人的花哨的閱讀,這種精力四射無邊無際的閱讀,這種河水漫過幹旱土地般的閱讀不知在哪一天突然結束了。那一天,你覺得時間、空間與你的靈魂、眸子都充滿了寂靜的光芒,你拿起了一本書,翻看了幾頁,用目光掂了掂它,你已經知道了它的斤兩,你把它放在了寂寞之中。是寂寞之中,不是灰塵之中,如果是放在灰塵之中,早晚有一天,你也許會在一個冷雨瀟瀟的夜晚,拂去飄落在那本書籍表麵上的歲月塵埃,與曾經的春日草長鶯飛舊日好友重新相晤,娓娓而談。不,不是那樣的。歲月的印痕,使踏在書中的足跡有許多成了點點蒼苔,有許多成了過眼雲煙。曾經的精力四射的閱讀,其實是一種能力局限的閱讀,稚嫩與青澀還使我們無法真正“進入到書麵文本的生命中”。那種閱讀隻是機械地堆積數量,喜悅數量,甚至是炫耀數量——我疑心天下所有的藏書人都在炫耀數量,炫耀自己的書櫥與書房是個肥腫的“大單位”。而書籍所承載的符碼、語彙、思想、精神並沒有繞過甄別,篩選。它們的去留問題實實在在地在考驗著我們的審美目光。
其實,我有X本藏書,或者我讀了X本書是一種沒有多大意義的概括。除了要有選擇地閱讀,今天的閱讀更隱藏著另外一種風險:那就是開卷很多時候並不有益。當書籍出版過多地打上了資本的烙印,當書籍與商業運作有了蜜糖般的曖昧膠膩,書籍的出版已經不都是一個鮮豔的精神事件,動人的文化事件。寫作書籍、出版書籍也不都是一件高貴的事,它很可能是商業與文字的一次臭烘烘亂糟糟粉膩膩的共謀,目的直指讀者口袋中的貨幣。此時,“不過穀粒般大小的語言”憑他們任意擺布,它們根本不是精神食糧,隻是經過偽裝的混跡於書店裏的文字垃圾。
閱讀的本質是篩選、確定、節製與吸納。
經過第一階段的狂亂閱讀,人會漸漸地確定自己的審美歸宿,見到書籍,不再發暈,不再發呆,不再眼花繚亂,不再見一個愛一個(不值得)。你會慢慢地選擇一批自己喜歡的作家。在這種時候,如果有師長的點撥,選擇時可能會少走一些彎路。但我個人的意見是審美歸宿其實是自己性格、氣質、胸襟、器度、目光的一種綜合性選擇。他人的點撥是必要的,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卻被西風誤的事是有的,但東風與西風的冷暖還是要個人去體認。如果你是豔而濃而薄的桃花,去嫁東風好了,如果你是孤而高而直的青鬆,嫁什麼就是不嫁又有什麼打緊呢!
當閱讀的黎明真正開始之際,你選定了你喜歡的某種風格某種類型的作家,這表明你的閱讀正在走向成熟,是奔騰的河水有了岸的約束,這種閱讀是“愛尋求被愛者那裏有價值東西”,是在“心靈中積極地為一種外來的‘他者’創造一個場所”,愛戀的眸子將你的所愛融入了血液,化作了骨骼,是文化的骨骼。除了極有天分的作家是自己生發出來的,缺少譜係和傳承,每一個時代的作家幾乎都可以在上一代作家身上找到影子。例如莊子之於陶淵明、李白、蘇東坡。這種“骨骼”的作用極為重要,這關係到一個作家,如果不是一個作家,那就是一個閱讀者吧,用什麼樣的知識體係做自己生命的支撐點,免得知識碎片化,雞零狗碎化。隻有係統地飽餐了父輩的“文化血肉”,我們才會長得結實,茁壯,有家世,有家底,有來路,經得起時光的打磨和摧毀。“而像山脈廢墟一樣安息在我們底層深處的父輩們”,正是托起我們的雙手。艾略特說:“歐洲文學的流傳完全有賴於我們對祖先持續的敬仰。”對於中國文學也是如此,也是有賴於我們對自己文化祖先的持續敬仰。
作為一個業餘寫作者,我也曾忝列一些文事會議,頗驚訝於那些開口便天花亂墜妙語連珠大談文化文學的人。他們在會場上像蛇蛻皮一樣,將自己玲瓏好看的“小外套”一件件(多得令人起疑的“小外套”)、巧妙嫻熟地褪掉,可是剝去那些花哨的詞句,仔細辨認那些“小外套”,你卻發現華麗外套的裏子裏,隱藏著的是知識的恍惚和知識來源的雞零狗碎。這些人大都缺乏一座小山般堅實的知識體係做學問上的支撐。其時,自己的手心裏也就攥足了兩把虛汗。因為這也燭照出自己的嘴臉,也是屬於“知識恍惚和知識來源雞零狗碎派”的。並不是自己不夠大膽兒,不敢用花哨的語言來裝飾和掩蓋自己的知識破洞和思想的蒼白,或自己的知識儲備有多麼篤實,高傲地鄙視“知識恍惚和知識來源雞零狗碎派”,倒是因為自己是任何會議上的小人物,忝陪末座湊數的(任何會議出現許多空椅子,都會顯得會議虛弱,莊重度不夠,必須有些人來充填這些空椅子,我總是任勞任怨地充當充填空椅子的角色,真是好人啊),還輪不到自己“出乖露醜”就散會了。發言者是屬於“有成與虧,故昭文之鼓琴也”,一言不發的我則屬於“無成與虧,故昭文之不鼓琴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