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閱讀的姿態(1 / 3)

張大威,高級編輯,供職於媒體,遼寧作家協會理事,現居沈陽。已在全國各刊物發表散文、隨筆、小說多篇。獲中國作協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兩獲遼寧文學獎——遼河散文獎,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人要識字要讀書,這大約是人要用文化戰勝本能,使人盡快地和最大限度地脫離動物性——愚昧、殘忍、自私、貪婪——而成為“人”的永遠不會舍棄的有效手段。整個文明史做的大約就是這件事:使人脫離動物性。當然,不識字不讀書的人也能受到教育,某種口口相傳的文化、習俗、禮儀、規範、等同於法律的鄉規民約……但在現代社會,這樣的村莊、群落已寥若晨星。書籍作為一種文明最重要的承載物,它的靈魂已如塵土一樣滲入了廣闊的大地,它的翅膀已如氣流一樣融進了柔軟的風中。人在幼年,心靈上便開始被種上些什麼,比如母親的影像,比如將大腦袋不斷撞擊在明亮的玻璃窗上發出嗡嗡聲響笨拙飛行的一隻美麗的蒼蠅,比如某個秋日午後,薄脆的陽光中委靡在牆角的一株瘦瘦的幹花,它散發出的淡淡苦香,不是瞬間,不是節奏,不是停頓,而是永恒。那時孩子是多麼幼小,像一粒圓圓的水嫩嫩的蟲卵,蜷縮在春天的草叢裏默不作聲。更人為的播種開始了,總有人,比小孩子大的人來了。母親,姐姐,外祖母,她們手裏拿著一本書,多半是童話書,也許是兒歌,她們在你的耳邊竊竊私語起來,一個個毛茸茸的故事堆積在了你的耳邊,它們不開花,也不結果。僅僅是堆積與沉默。不論多麼響亮的故事,此時都是堆積與沉默。因為小孩子無法弄清“賣火柴的小女孩”“醜小鴨”“布魯門市的音樂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的世界到底需不需要這些?還有那些方塊字也來了,大人們在他們麵前晃來晃去的白得耀眼的小卡片上的方塊字,人、手、足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些人,那些愛小孩子的人,用聲音用符號整日在小孩子的大腦裏穿梭而過,它將小孩子的大腦踏出記憶的褶皺,慢慢地一本書,一些字像根須一樣在小孩子的頭腦中紮根了。春天是一條柔軟的舌頭,小孩子終於被舔醒了,雖然是一種慢節奏的漸進的蘇醒。小孩子一生閱讀的編年史就此開始。而且他的閱讀姿態絕對是被動閱讀。其實,就人類能夠提供的有限的閱讀資源來看,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主動閱讀。所有人的閱讀都是被動閱讀。人類目前能給自己提供的書籍已浩如煙海,但像馬克思那樣博學的人,像博爾赫斯那樣嗜書如命的人,像蘇東坡那樣發誓要讀盡天下書的人,像惠士奇那樣被稱作是會走路的兩腳書櫥的人,所能摘下的仍然是書籍這株蒼蒼母樹上的一個葉片而已。所有的閱讀者都被書籍的巨大陰影所遮蓋所淹沒。閱讀者的閱讀一直都是有限的閱讀,而不是無限的閱讀。

我們把出版業不發達、出版不自由、閱讀被限製、書籍被查禁等因素都剔除在外,假定我們的書籍出版與閱讀者的閱讀環境都很正常,沒有焚書,沒有曲線,沒有不正常的擺動,陽光是故有的顏色,眸子是故有的姿態,你閱讀的胃口也是正常的,既不衰弱也沒有消化不良。今夕何夕,你開始了“孜孜不倦的不朽的閱讀”,純潔旺盛的生命緊貼著書籍芳香的花蒂,蜜蜂一樣篤實、純樸、厚道、勤勞,飛入百花盛開的書之園地。然而,神在書的後麵隱藏著。這時,你在閱讀,可你會閱讀嗎?你懂閱讀嗎?想不清,也來不及想,隻靠一股蠻勁,一頭紮在書堆裏,沒有係統性,也沒有目的性,不知道喜歡哪位作家,也不知道喜歡什麼風格,抑或是喜歡所有的作家,喜歡任意的風格,甚至是無風格——無風格的作家汗牛充棟。此時,哪裏是蜜蜂在采蜜,而是一隻沒頭蒼蠅在亂撞。因為自己還沒有眼光,還不具備審美能力,還沒有紮進去跳出來的功力,還不知道鳥瞰和評判。見到書就幸福,見到書就激動,見到書就崇拜,見到書就盲目,雜草與鮮花一起往肚子裏塞,閱讀的胃口好得不得了,好得令人吃驚。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最初的閱讀,這純真的“處子”之戀會遭到欺騙,會遭到降低,根本沒想到通宵達旦的暴飲暴食吞下去的會有許多糟粕,根本沒想到有許多書籍不值一讀(有的是沒有價值,有的是風格對你毫無裨益)。最初的瘋狂閱讀,像一個愛財如命的土地主,把什麼水準的作品都當成珍寶裝在自己的袋子裏,背回家中,慢慢地摩挲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