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林深處是路的盡頭(2 / 3)

周三保問:“師傅,領導為啥到這來?”滿老大說:“檢查線路來了,看望咱來了。”周三保說:“是看望咱麼?是對咱不放心,監視咱來了吧?”滿老大虎下臉:“三保,你這叫什麼話,可不許這樣想。小小年紀,把良心放正了,想別人,要先從好處去想,懂嗎?”滿老大回頭指著高坡上說:“如果隻想監視咱們漏沒漏崗,根本不用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坡上下來,在上邊居高臨下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隻要把車藏好,人往哪個樹叢後一躲,咱們根本發現不了有人在監視著,明白我的話嗎小子?”

師徒走進桃林,止步於水泥墩台之下。滿老大從工具袋裏掏出那把小條帚,把墩台掃淨,把小水泥碑掃淨。掃完了滿老大就夾著條帚領著周三保再往桃林更深處走,不用滿老大吩咐,周三保跑到兩座墳前,操起短把鋼鍬剛要給墳培培新土,愣了,墳上的土像是剛剛培過了。周三保回頭去看滿老大,滿老大微微點著頭說:“小子,明白啥叫監視啥叫看望了麼?”周三保說:“明白了師傅,信任就是一種肯定。”滿老大煙屁一彈說:“你小子少跟我來文的,我不懂啥啃腚啃腳的,我就認一條,你看——”滿老大指著左邊那條亮亮的鋼軌說:“那就是我爸爸的胳膊。”滿老大指著右邊那條亮亮的鋼軌說:“那就是我爺爺的腿。”

周三保風雨不誤地跟著滿老大走了一整年。

出徒那天晚上,天下著大雨,滿老大的媳婦卻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都穿孔了,疼得滿地打滾。滿老大打電話叫來了120,讓周三保趕快陪她去醫院。周三保說;“師傅,你陪師娘去吧,我替你巡一班。”滿老大說:“不行,這是我的職責,職責是不能替的。”周三保說:“哎呀師傅,你咋那麼死心眼呀,甭說師娘有病,就是平時你少巡一班兩班又能咋的,北邊又沒人看著你。”滿老大眼睛一瞪說:“渾小子說啥呢?誰說沒人看著,天有眼地有眼,你師爺師太爺有眼,什麼叫沒人看著?今天雨下得這麼大,弄不好會山體滑坡的,我得趕緊上線路了。你快送師娘去吧,我下了班馬上就趕來。”

周三保出徒以後不久,滿老大給他介紹了個對象。見第一麵的時候,趕上周三保當班,滿老大背起周三保的工具袋說:“小子,放你半天假,相親去吧。”周三保奪過工具袋說:“不行,師傅,職責是不能替的。”結果滿老大把那姑娘領到了線路上,兩個年輕人忙裏偷閑,在桃樹林裏紅著臉說了會兒悄悄話。滿老大在桃林外為徒弟放哨,同樣忙裏偷閑地拿著徒弟的道錘當當地修補著一顆道釘。

周三保和滿老大分開巡道以後,師徒倆倒班,周三保巡日班,滿老大巡夜班。南邊清泉站的馮二柱子也把徒弟羅軍帶出來了。換號誌牌的時候,滿老大仍舊對馮二柱子,周三保對羅軍。

晚歸的周三保是夕陽下的一幅剪影,他的身影有剪影的從容,一條狗在他腿邊叫著跳著,使剪影動了起來。狗的昵稱是路路,三年前被父母遺棄,在鐵道線上當盲流,周三保衝它吹口哨,它盯著周三保看了一會,就跟他回了家。

和師傅交接班的時候,滿老大對著他吐出來的一絲煙霧說:“已經兩年多沒人到桃林裏去看咱們啦。”

周三保推開賴在他身上亂拱的路路說:“師傅,周段長已經退休三年啦。”

滿老大掐著指頭說:“是呀,我也快退啦,還有不到一年了。”

清早,滿老大披著兩肩的霜回到工區,對周三保說:“段裏來了新段長啦,你馮二叔說的,年紀就跟你差不多,姓劉,是個大學校裏出來的碩士後呢。”周三保噗哧一聲笑噴了:“師傅,博士後吧?碩士從來也沒有後呀。”“為啥?”滿老大問。“你不知道?”周三保神秘地說:“鐵道部裏有明文規定的呀,碩士不準結婚呀,哪來的後哩。”“啊?結婚這一塊的事不是歸民政部門管嗎,啥時劃給鐵道部了……你個小兔崽子——”滿老大忽然一巴掌扇過去:“忽悠起你老子來了……”把周三保一臉的壞笑扇得嘻嘻哈哈地燦爛開來。滿老大不依不饒,作勢要揍周三保,周三保抱頭逃到了院裏……

在周三保在小院裏被追得雞飛狗跳的同一時間,漠北線零公裏處,一群人站在鐵路線四周,他們是鐵路工務段的全體班子成員,在開劉段長上任後的第一個班子會。現場氣氛很嚴肅,大家屏住氣息,聽站在零公裏界碑處的新段長講話。

劉段長聲音不高,輔以短促的手勢,底氣震懾全場:“大家頭一次沒在會議室裏端著茶杯開班子會吧?對了,我就是請大家來看看,”他一指腳邊的零公裏碑:“在會議室和辦公室裏是看不到這個的,這是什麼?這是我們的職責,也是我們對工作的良心。在這裏我不想多說,我們段從今天起要狠抓人事管理和勞動紀律,我懇請大家從今天起不要再高高在上地坐在辦公室裏,請大家挪挪屁股,走下去,到沿線去,去檢查監督基層的工作,我希望每一名幹部都能帶著檢查出的問題回來。”

一個月過去了,一份份檢查報告彙集到了劉段長的案頭,劉段長皺著眉頭嘩嘩地翻,越翻越快,最後一伸手把所有報告都掃到了地上,拍案而起,對嚇得不知所措的秘書說:“好人主義,徹頭徹尾的好人主義,個別幹部檢查了一個來月竟然沒檢查出安全生產的隱患和漏洞來,這叫什麼工作力度?我們的企業照這樣管理和發展下去,怎麼得了,誤國誤民,誤國誤民!”

劉段長略平靜一下,對秘書說:“給段委會擬個文,檢查延期一個月,我親自下去。”

“你說什麼?我們爺們是漏洞?”周三保跳起腳吼著反問劉段長,眼睛瞪了起來。

劉段長看看周三保,又看看滿老大,背起手眯起眼睛看鐵路盡頭那墩台,看標著1007公裏的終點公裏碑,看桃林深處那兩座墳。

剛才劉段長在桃花一下車,眼睛馬上就亮了,指著滿老大和周三保對跟隨的班子成員說:“誰說我們的工作沒有問題,這不是兩個現成的管理漏洞嗎?他們北邊的工作沒人監督嘛。”周三保一聽就蹦了起來。

“那好啊,既然漏洞讓你找著了,那就請你給我們爺們堵漏好了。你每天拿著號誌牌到北邊等我們,我們保證班班準時準點讓你監督。”周三保說。

劉段長笑了笑,回頭對班子成員們說:“回去,馬上回零公裏碑那兒去,再開個現場會。”

秘書代表段長又來到了桃花站,送來了兩套號誌牌、兩個記錄本、兩盒印泥,並當場傳達現場會精神:段委會決定,這些東西都放到北邊鐵路盡頭去,滿老大周三保每人一套,每天自己和自己換牌,而且要寫下巡道記錄並按下指押,缺一張記錄少一個指押,一次罰款三百。

滿老大背著工具袋邊走邊笑,心想段長這個娃娃簡直太好玩了,弄套牌牌本本就想綁住活人,假如我三號去了,故意把十號牌換回來。再連寫七張記錄,連按七個指押,是不是就把一個星期都賺出來了?你這叫抓漏洞?你這不是變著法地啟發職工怎麼偷奸取巧嗎?

滿老大歎著氣把一口濃煙吐出來,這段長啊,還嫩哪,沒走過多少路啊。有機會得告訴他,拴住人心的,永遠是路啊,而不是罰款單。

可一進桃林,滿老大不由一愣,那水泥墩台和小石碑的後麵,兩座墳的正中間,新立起來一個半人多高的鑄鐵箱子,像個電冰箱似的,還是雙開門的,上門下門各自明晃晃地掛著一把大鐵鎖。哦,滿老大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臨上班前秘書給了自己一把鑰匙,這麼說給周三保也發一把了,啊哈,看起來這段長在咱爺們身上下的本錢還真不小哩。滿老大用鑰匙捅開了下邊那把鎖,一拉門——就像小沈陽對本山大叔說小雞燉蘑菇真沒有的那個“真”字一樣,滿老大可是真愣住了。

原來鐵箱子裏不光有號誌牌和筆記本印泥,還有一部專線電話。滿老大忙蹲下去擰亮道燈歪頭細看,電話是用一部對講機改裝的,號碼朝前緊貼在裏側箱壁正中。滿老大伸手抓住電話搖撼兩下,電話紋絲未動,看來是用大力膠什麼的固定住了。滿老大站起身來繞到箱子背後,手電光裏,兩黑兩紅四根導線從上下兩隻箱子的右下角伸出來,直接經塑膠護管引入地下。不用再看了,滿老大知道不足二十米處就有個鐵路信號機,導線一定接到信號機的供電器上去了。滿老大又回到箱子旁,換完號誌牌拿出筆記本,一打開,本裏夾著的一封信掉了出來,滿老大忙展開湊到道燈跟前——

致巡道員工的一封信

尊敬的巡道師傅,您辛苦了,首先請讓我代表全段幹部職工對您的勤奮工作和您對保障線路安全所作出的巨大貢獻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誠摯的感謝!

為了加強溝通,加強管理,我們為您專設了這個工作箱,請您按規程操作。

我們為您配置的專線工作電話號碼為203,請您牢記。每晚的二十二點是您與段調度室通話的時間,如果逾期電話未到,那麼就意味著您脫崗曠職,後果請您自負。

在此祝您身體健康闔家歡樂,在工作中再創佳債再立新功。

握您的手

工務段段長:劉佳文

滿老大看完了信,心裏荒草叢生,腦袋裏一閃念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周三保那個驢性子,回去務必告誡他要以平常心對待咱們的新工作箱,千萬別推倒箱子砸了電話。

可想歸想,滿老大在筆記本上按手印時不知怎麼總有一種楊白勞按賣身契的滋味。按完手印滿老大下意識地抬頭四下望望,黑漆漆的啥也沒看著,這才醒悟現在已經快半夜了,沒地方看炊煙去。不得已擼腕看看夜光表——已經二十二點過一分了,忙接通電話。

“203嗎?”好家夥嗡的一聲,鐵箱子像個大音箱,把電話裏的聲音在黑夜裏放出老遠。

滿老大聽著別扭,不小心升官了,成了《林海雪原》裏的參謀長。

滿老大吐掉煙屁,底氣不足地回答:“啊啊,我是203。”

電話裏說:“喂、喂,你的聲音咋那麼小,聽不清。”

滿老大心想你把箱子做得那麼深,電話又在緊裏邊,根本沒考慮巡道工說話方便不方便,當然聽不清了。沒辦法滿老大隻好把腦袋往箱子裏裝,怎奈那箱子太低了,滿老大蹲著蹶著別別扭扭的,頭怎麼也伸不進去,不知不覺就跪了下去……

那邊急了,“喂,203,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勾當呢,嗯?”聲音嚴厲。

滿老大一慌,硬把腦袋杵了進去:“203在、在——”

“線路上一切正常嗎?”

滿老大被震得腦袋嗡嗡的,閉著眼直咧嘴。

“一切正常。“

“完畢。”

滿老大把腦袋撤出箱子,使勁晃晃頭歎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還在跪著,忙爬起來,站直了。

滿老大油然想起父親在站台上寧斷胳膊不屈膝的那一幕。

夜風吹在滿老大身上,又從身上透到心裏,挺涼。

滿老大左右看看兩座墳。

“他們怎麼把鐵箱子修在這兒啦?”滿老大問自己。

哐哐當當,列車在前進。

周三保悶在車廂裏。

平時的周三保是個愛熱鬧耐不住寂寞的人,上了火車就愛串車廂,和列車員們兄弟姐妹地亂叫,遇到有旅客打撲克三缺一時他不待邀請就主動參加戰鬥。

今天周三保卻像做了什麼壞事怕被人抓住一樣,上車就找條長椅倒下去,用大衣蒙住了頭。幾個小時裏一動也沒動。

他一刻也沒睡著,他和師傅一樣,心裏不斷翻騰著那隻讓他平空變得做了賊一樣心虛的鐵箱子。

周三保的待遇和師傅比起來算是各有長短。周三保的箱子在上層,不用跪接。但他那代號不如師傅的好聽,007,英國資深間諜,老牌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