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老大的警告使他不敢對鐵箱子輕舉妄動,隻好背著師傅偷偷上了火車。
顛了五個多小時,周三保在省城下了火車,直接去了工務段。推開段長辦公室的門,他大馬金刀坐在了段長對麵。
“什麼事?”段長埋頭在文件堆裏沒開腔,秘書替段長問道。
“漏洞的事。”周三保說。
段長抬起頭,目光射在周三保的臉上。
周三保迎著段長的目光說:“你弄個鐵箱子,防得了死的,可防得了活的嗎?”
“什麼意思?”段長反問。
“實話告訴你吧,我師傅和他南邊清泉站的對班巡道工馮二叔就是幾十年的對門鄰居,如果他們倆想作假,根本不用上道巡查,坐在家裏炕頭上就能交換號誌牌,你能抓到嗎?可是他們幾十年從沒少巡查過一個班你知道嗎?”
“啥?”段長的嘴巴張大了,轉臉去看秘書,秘書趕緊在一個小本上速記了幾筆。
周三保說:“你不用記,幹脆聽我給你們說仔細些。”
滿老大從小和他爺爺他爸爸一起住在桃花車站,後來長大成家了,就去何莊做了倒插門女婿。這何莊挺有意思,地理位置正和桃花清泉兩個小站形成一個邊長十二公裏的等邊三角形,桃花清泉連起來的鐵道線在底邊,何莊在頂點,而滿老大和馮二柱子交接換牌的地方就在頂點與底邊的垂線交點上。滿老大和馮二柱子休班時幾乎天天一起喝酒吹牛,還一起下象棋,兩人都能流暢地下一手臭不可聞的劣棋,下著下著就悔棋了。那次滿老大按住自己的一個黑車說:“不算不算,這步沒看著。”馮二柱子一把搶過去:“幹嗎不算,我已經吃了,你給我拿過來。”滿老大還要奪,馮二柱子手快,麻溜把棋子揣衣兜裏去了,滿老大抓住馮二柱子的手不放,正你爭我搶著,屋裏也不知是滿大嫂子還是馮弟妹怒吼一聲:“還在那混扯,該上班啦。”兩人不約而同地跳起來,跨上摩托車沿著三角形的兩條腰邊絕塵而去……幾個小時以後,滿老大和馮二柱子背著工具袋在三角形的底邊中點上會麵了,鄭重地交換號誌牌,然後坐下歇口氣,抽袋煙。馮二柱子從衣兜裏掏打火機,當啷一聲帶出個黑車來……
劉段長被周三保的精彩講解驚得合不上嘴了,他突然大步從辦公桌後走出來,抓住周三保的手用力地握著搖撼,搖得周三保心裏劃弧,直說:“幹啥,幹啥?”
“謝謝你啊,那個——”段長一時沒想起周三保的名,又回頭看秘書,秘書提醒:“007。”“啊對了那個007同誌,你提供的這個情況非常重要,值得表揚。你放心,段上一定會加大對桃花站南線的抽查力度,一旦抓住他們惡意漏崗,堅決嚴懲不怠!”
“什麼呀,我提供什麼啦?”周三保萬沒想到自己千裏迢迢跑來,竟弄了個猴吃麻花滿擰,自己這不真成了名符其實的007了麼,還是針對師傅的。他急得直著脖子大叫:“你會不會聽人話啊,我的意思是說咱鐵路工人對工作的忠誠憑的不是被監督,”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山響:“憑的是這兒,你懂嗎?”
“007,你放肆,怎麼跟段長說話呢?”秘書厲聲斥責。
“哎,”段長止住秘書,“工人師傅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七
兩個月後的一天,省城開過來的列車緩緩停靠在清泉站。換了一身工人衣服的劉段長向外麵憑窗而望。他對這次微服私訪的效果是滿意的,一路上沿線各站的職工們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從暗中監視職工們作業,那種成就感是別人體會不到的。
劉段長的眼睛驀地睜大了——一個肩膀上架著一隻鸚鵡的青年巡道工在站台上,等列車一停他就走到最後一節車廂尾部的車門前,劉段長的目光追過去,發現那巡道工在車門上的扶手把杆上用膠布粘上去一塊號誌牌,一邊粘還一邊吹著很婉轉的遛鳥的口哨。
車拉著那塊號誌牌和劉段長的一肚子疑雲到了桃花終點站,下車的旅客都走光了,那塊號誌牌還在那孤零零地粘著。“碩士後”畢業的劉段長突然醒悟了,他扒下工作服狠狠地摜在站台上,大吼:“來人!來人,來人啊——”列車上的乘務工人們這才明白這個一路上謙遜和善不起眼的人原來不是個職工,而是工務段的段長,段長在發怒。
滿老大火速趕來,過了一會兒周三保才牽著路路姍姍來到。劉段長暴跳如雷地質問這是怎麼回事。滿老大真的蒙頭了,喝問周三保,周三保滿不在乎地說是他和羅軍幹的,與師傅們無關。每天上午九點半,客車到清泉站,羅軍在車尾粘上號誌牌,下午十三點,返程客車從桃花站開出前,周三保也來到站台上,取下羅軍的牌,再把自己的同樣在車尾粘好,十三點十五分,羅軍派他的鸚鵡去清泉站台把牌叼回來。
啊?段長氣得三分鍾沒說出話,看來自己的工作真是抓對了。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啊,這幫人簡直無法無天了,不但惡意漏崗,還用火車運牌,這明明就是對工作的肆意汙辱和對他段長本人的公然挑釁,對這種人的治理不從嚴從重能行嗎!
猛地炸起一聲脆響,把心潮起伏的段長結結實實地嚇一大跳,滿老大的巴掌已經狠狠掄在了周三保臉上。滿老大抖著手指著周三保:“你、你給我跪下!”
“師傅——”周三保捂著腮委屈地叫。
“跪下——”滿老大嘴唇也在抖,抖得更厲害。
周三保白了一眼段長,轉了個身麵朝滿老大跪下了。
“畜生!你們這一對畜生啊——”滿老大氣得頓足捶胸淚水迸流。
“你給我說,你們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幹的?”滿老大怒吼。
“就是他們在我師爺師太爺墳前立起那個工作箱的時候,就是他們不拿我們當人對待的時候!”周三保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滿老大的巴掌又掄圓了,更狠更響地落到了自己的臉上:“爺呀、爹呀,兒孫不孝啊,教出了這樣的徒弟……”
“師傅——”周三保跪爬半步,死死地拉住了滿老大的手。
劉段長發言了:“203同誌,你的心情和想法我充分理解,但你這樣沒用,你這樣絲毫沒有演藝效果,更不能減輕你徒弟所犯錯誤的程度……”
突然間一直一聲沒吭的路路猛地向劉段長躥去,拴狗的腕帶還套在周三保的手上,周三保跪在地上冷不防被帶了個趔趄,忙用力向回拉,路路隻差三寸遠就撲到了劉段長身上,嚇得劉段長向後倒退三四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路路這才露出尖利的犬齒,把鐵鏈子掙得嘩嘩響,憤怒地向劉段長咆哮起來。劉段長站起身,輕蔑地看著路路,呸一口說:“狗仗人勢,真是什麼主人什麼畜牲!”
周三保盯著段長,牙咬得咯咯響,眼睛裏冒出凶光,手一按地就要站起來……
“跪著!”滿老大一聲喝令重新把周三保的膝蓋釘在地上。
劉段長繼續說:“也請你不要濫用這種家長作風,今天這個事件充分暴露了我們某些基層職工的素質問題,我今天在這裏重申,誰不珍惜自己的崗位,誰就要接受深刻的教訓。我要讓所有職工都明白,規章製度絕不是兒戲!”
段委會當天做出了對周三保和羅軍的處罰決定:一,給予下崗一年、留路察看一年的處分,並罰款一萬元;二,羅軍和周三保立即把鸚鵡和狗處死;三,在零公裏處召開職工大會,責令二人麵對零公裏碑做公開檢查。
羅軍害怕了,偷偷把鸚鵡送了人,周三保蹲在站台上摟著路路,冷冷地說:“要殺它,先殺我!”麵對著來勸他的滿老大,周三保一拍路路的頭,路路一個箭步躥過去,叼住了滿老大的褲管,用耳朵和臉在滿老大腿上蹭。周三保說:“師傅,您來殺它吧,我看著您怎麼下手。”滿老大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周三保說:“您下不去手也行,您教我怎麼殺它,您不是我師傅嗎,我做什麼不都得由您來教嗎?”滿老大說:“你混蛋!”周三保說:“我是混蛋,我給師傅丟臉了,但他劉佳文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想讓我做檢查沒門,甭說留路察看,就是立馬開除我也不會做檢查!”滿老大說:“三保……”周三保站起身,背對著滿老大說:“師傅,我師爺斷了一條胳膊,我師太爺斷了一條腿,但他們的胳膊和腿都是有骨頭的,那骨頭不會彎,比鋼軌還硬。”周三保說完低著頭走了,路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向周三保跑出兩步,又站住回頭去看滿老大,終於邊跑邊回頭,邁著遲遲疑疑的步子跟著周三保跑遠了……
八
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滿老大的頭勾得比周三保還低,一步一步地向北邊走去,步子失去了往日的輕快。滿老大邊走邊止不住地長籲短歎:“唉——亂了亂了,咋搞的,咋弄成了這個樣子呢?”
快接近桃林了,滿老大驀然一驚,林裏有人!看不清幾條人影,影影綽綽在晃動,與此同時滿老大清晰地聽見了鋼鋸齒咬在鑄鐵上吱吱嘎嘎的聲音。
幾個盜賊想把鑄鐵箱子偷走賣錢,眼看就要得手了——
“住手——”桃林外一聲大喝,一個高大的身影撞進桃林:“你們膽敢盜竊國家物資,走,跟我到派出所去!”
賊們差點嚇丟了魂,定睛一看對方隻有一個人,想溜,卻被滿老大死死擋住了去路。賊們惱了,一擁而上,群毆滿老大。滿老大隨手一鍬拍倒一個,可隨即鍬就被奪了過去,滿老大又摘下道錘,與群賊血戰……
二十二點半了,滿老大的彙報電話還沒打過來,段調度室及時向段長彙報。段長點頭說:“果然是一個大漏洞啊,終於完全暴露出來了,看來桃花巡道工區非徹底整頓不可了。”
桃林裏,滿老大的道錘也被搶去了,手裏隻剩下那隻小軍號,他瞬間被群賊打倒在地,賊們紅了眼,鍬砍錘砸拳打腳踢,滿老大突然奮力吹響了衝鋒號——
嘀答——嘀答答——嘀嘀嘀——號聲肅殺,高亢悲愴地傳向遙遠的車站。
早在周三保學徒的第一天,滿老大就把衝鋒號吹給他聽並教會了他。滿老大再三告誡他,不到萬不得已時千萬不要吹這個曲調,衝鋒號一響,必然到了最危急的關頭……
滿老大任賊們打,咬住喇叭不鬆口。
嘀……號聲漸弱……
周三保分明聽出了號聲中的血腥之氣——
周三保牽著凶猛的路路手提大砍刀殺氣騰騰地趕來——
幾個警察緊隨周三保身後——
賊們作鳥獸散——
滿老大在血泊中。
“師傅!師傅啊——”周三保抱起滿老大連聲呼喚放聲大哭……
黑夜的荒野裏卻響起了賊們被狼狗追擊撕咬的慘叫聲。
深山小站,救護車要幾個小時才能趕到。
警車出動,警笛呼嘯,將滿老大連夜送往省城。
兩天兩夜,滿老大蘇醒過來,第一眼就朦朦朧朧地看到了劉段長的臉。
“老滿、滿師傅,滿江春同誌——”段長第一次沒用秘書提醒,準確無誤地叫著滿老大的大名。
“是段長啊——”滿老大虛弱地說。
“是我。”劉段長親切地握住滿老大的手,“滿師傅,您舍身保護咱們的巡道工作箱,與犯罪分子英勇搏鬥,這充分說明了您對職責的忠誠,您立了功啊,您用鮮血捍衛了鐵路工人的榮譽,為段裏爭了光啊。我已經把您的事跡上報鐵路局了。還有,那夥犯罪分子已經當場被我公安機關一網打盡了,您安心養傷吧。”
“謝謝,謝謝段長。”
“別客氣,滿師傅。”劉段長誠懇地說,“請您放心,犯罪分子的破壞活動絕不會得逞,我已經派人把工作箱連夜修好,重新加固,再次豎立起來了,我們絕不會讓您的鮮血白流。”
“段長啊,我求求你——”
“別說求,滿師傅,您放心,醫藥費段上百分之百給您實報,等您傷好了我們還要給您發獎金,還有什麼困難您盡管說出來,我一定盡全力幫您解決。”
滿老大閉上眼,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下——
“段長啊,我那血不值錢,流就流了吧,求求你,把那鐵箱子撤了吧……”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