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林深處是路的盡頭(1 / 3)

楊明,男,漢族,1967年生。從事文學創作多年,曾在《青年文學》《鴨綠江》《散文》《芒種》《今古傳奇》《小說林》等多家雜誌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百萬餘字。與人合作編劇的電視連續劇《鄉村警察》曾在多家電視台播出並獲得公安部金盾影視文學創作獎。現供職於沈陽鐵路局沈陽客運段。

夜色中,滿老大背著巡道工具袋離了工區大門,抬腳跨進了鐵道中央,點著一枝煙,默默站一會兒,讓煙頭的紅光在臉前明滅著。他向四麵八方無盡的黑暗中望望,隨手扭亮道燈,扭頭向南,他新的一“天”就這樣在行走中開始了。

行走,是滿老大的工作,也是他的人生。他總是在路上。

這天底下的路,無論多長多遠都會有個盡頭,鐵路也是。雖然你有時候站在鐵道中間,向前望望,向後望望,兩條鋼軌像抽絲一樣不見盡頭,可那隻是你望不到而已,鐵路也有盡頭。

滿老大工作所在的這個五等小火車站叫桃花,鐵路線從遙遠的省會起頭,迎著初起的朝陽一路蜿蜒穿越漠北,經過了大小五十一個車站後,到桃花時已經夕陽西下了,再向北八公裏,鐵路線便不肯再往前走了,山凹間有一帶桃林,鐵路線靜靜地伏進桃林深處的夜色裏。一座巨大的梯形水泥墩台攔住了鐵路線,墩台前一角立著一塊小小的水泥碑,高隻三十公分左右,上邊刻著1008的字樣,表明這裏距起點1008公裏。早些年,滿老大去省會的鐵路局參加勞模表彰大會,會議閑瑕時,別人去逛商場百貨,參觀名勝古跡,滿老大獨自來到車站貨場,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條鐵路線從幾組道岔中延伸出來,在滿老大的目光裏扭了個彎,消失在貨場牆外。道岔間隙也立著一塊小小的水泥碑,上邊刻著:漠北線,零公裏。滿老大蹲下身,伸手在零公裏碑上撫摸,又請人給他和零公裏碑合了張影。

桃林更深處,左右各有一座墳。左邊墳前的墓碑上刻著:“先考滿忠喜之位,兒滿昭文立。”右邊墓碑上刻著:“先考滿昭文之位,兒滿江春立。”天好的時候,陽光從桃林外透過枝葉照進來,就在墩台和墳頭上留下無限斑駁。

滿忠喜是滿老大的爺爺,原來是東北人民解放軍的一個連長,遼沈戰役打錦州時被國民黨的炮彈炸飛了一條腿,部隊上安排他退了役,任命他為人民鐵路桃花車站的第一任站長。滿站長上任的第一天,拿著一麵紅旗單腿蹦到了站台上的旗杆下,紅旗叼在嘴上,兩隻手倒換著攀到了杆頂,把紅旗掛了上去。那時候,東北還沒有全境解放,國民黨的飛機時常出來四處騷擾,桃花小站上便經常出現這樣一幅奇特的場景——天上是飛機和呼嘯而下的炸彈,天地之間是滿不在乎的滿站長,單腿筆直地立正,向獵獵飄展的紅旗敬禮。

滿昭文是滿老大的爸爸。上世紀六十年代,鐵路工務段在桃花設立了鐵路巡道工區,滿昭文被任命為工區首任工長。“文革”的時候,造反派專了滿工長的政,命他把兩麵錦旗交出來。一麵是前國家領導人來視察時獎給桃花站的,上麵是他親筆寫的六個字:“人民的好車站”;另一麵是原鐵道部長來視察時獎給巡道工區的,上麵也是六個字:“國脈的守望者”。滿工長說旗沒了,早就燒了。造反派不信,抄了滿工長的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那兩麵旗。造反派火了,十冬臘月剝了滿工長的棉襖棉褲,命他光著膀子跪在站台上。滿工長不跪,造反派硬去扭滿工長的胳膊,把一條胳膊扭斷了,滿工長挑起眼角斜著造反派,不跪。

兩麵錦旗早已讓滿工長的媳婦縫在棉被裏了,從那以後一家三口就共同蓋著那條厚重無比碩大無朋的棉被睡覺,蓋了十年,“文革”結束,錦旗重見天日。

“老子是蓋著榮譽長大的。”這是後來滿老大對徒弟周三保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顧名思義,巡道工的工作性質就是在鐵道中間巡視,在檢查線路狀況的同時注意兩側的來車,要及時發現線路上的一切自然或人為故障,並立即采取相應措施,保證列車行駛永遠安全暢通。滿老大走路一慣低著頭,導致他微微駝背;目光一慣在固定寬度的左右邊緣來來回回地掃,導致了視野的狹窄;也常常冷不丁地站下 ,甩頭向兩邊望望。這些使滿老大日常走在平地上時的行跡十分可疑。

每天,滿老大提前半小時來到工區,換好工作服,喝一口周三保臨下班時給他沏好溫著的茶,仔細檢查一遍工具袋。

按作業標準,巡道工的工具袋裏應計有:響墩一支、火炬兩根、管鉗子一個、大扳子一個、六分螺母螺杆等備用零件若幹,紅綠黃信號旗三麵,道燈一盞,小鐵盒一隻。滿老大確認工具一樣不缺後,再向袋裏裝上兩件他自己特有的、其他巡道工都沒配備的東西:一把小條帚,一把小銅軍號。然後用一根道錘把工具袋的帶子勾了,斜挑在肩上,另一隻手拎起一把短把鋼鍬,上路。

響墩和火炬是遇到緊急和危險時用來攔停列車的。小鐵盒裏裝的是巡道號誌牌,號誌牌是巡道工的標誌,它有懷表盤那麼大,銅的,正麵軋著數字,從1到31,每天一個,背麵則軋著“日”或“夜”。每個巡道工都要拿著號誌牌上道,巡視完畢後跟相鄰站的巡道工交換號誌牌,表示這一天或者這一夜你已經巡視過了,牌起到互相監督的作用。短把鋼鍬是用來鏟除線路兩側雜草的。

出了工區先向南,南麵是平地,巡視出六公裏,到兩站交界處與從清泉站走過來的對班巡道工交換路牌。兩小時後返回工區。稍事休息後再出門向北,進了山溝,一直走進桃林深處。這回滿老大不用再帶號誌牌了,前麵已經交待過,北邊鐵路就到盡頭了,沒人和滿老大換牌,也沒人監督他。

滿老大十六歲上路,一日不落地在風雨中走了四十年,有報社來做文章的記者把滿老大每天所走的路做了積累換算,告訴他四十年來他在兩軌之間走過的路加起來有19萬多公裏,可以繞地球多少多少個圈,可以在地球和月球之間往返多少多少個來回。滿老大不懂這個,他是個完全沒有藝術想象力和浪漫情調的人。他沒去過月球,也沒係統地環繞過地球。隻是他在四十年的旅途中,常會走著走著無緣無故地停頓一會兒,呆怔怔地好像在想些什麼,此時的大背景中,或暮色蒼茫或山銜落日,或霏霏細雨或林似銀妝。滿老大想著想著,猛抬頭,眼角已被雨腳或霜花打濕了。

周三保是十五年前跟在滿老大身後走出來的。那一天,一上線路滿老大就自言自語地嘟囔:“哎呀,這院子裏雜草都這麼高了呀……”說著就蹲下去揮動鋼鍬哢哢地鏟起來。把周三保聽得糊塗,四下看看說:“師傅你說什麼院子啊?院子在哪呢?”滿老大站起來用手一指說:“車站就是我的家。”再用手比畫了個大圈說:“鐵道線上就是咱家大院。”周三保搶過鋼鍬邊鏟邊說:“啊,我懂了,師傅,咱家院子好大呀。”滿老大笑了,說:“可不,冷丁交給你龜兒子,我還不放心哩。”

師徒倆向南走到兩站交界處,這裏再朝南,平地又沒有了,前方是一個隧道口。滿老大撂下工具袋,招呼周三保在界碑上坐下。他掏出旱煙口袋,卷兩根旱煙,周三保忙掏出煙卷叫道:“師傅,我這有煙……”滿老大沒理他,用唾沫把兩根旱煙的紙角抿住。這功夫一陣歌聲的尾音從黑幽幽的隧道裏晃晃悠悠地甩著腔飄蕩過來了: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滿老大嗬嗬笑著站起來,手裏旱煙一揚,衝著隧道口叫道:“兄弟——”隧道口人影一晃,歌聲已唱到了陽光之下,一隻大手接過了滿老大遞過來的旱煙,咬掉頭前的紙撚兒,手伸到衣兜裏掏火柴,卻當啷一聲帶出一個物件來,滿老大忙貓腰撿起來一瞅,一枚象棋子——黑車。二人瞬間一愣,驀地爆出一串開懷大笑,把周三保笑得雲裏霧裏。笑夠了,那唱歌的人劃著火柴給滿老大點著,再給自己點著,狠狠吸一口,徐徐吐出煙來,順著眉眼品著滋味,抬頭答應一聲:“大哥。”

滿老大回頭對還愣在那兒的周三保說:“這是你馮二叔,老二呀,這是三保,我徒弟,今天才跟上我。”

周三保規規矩矩地叫了聲:“二叔。”馮二柱子點頭笑說著:“好小夥子。”又對滿老大說:“大哥,段上也給我配徒弟了,叫羅軍,明天來報到。”周三保說:“二叔,羅軍是我同學,比我聰明多啦。”滿老大說:“噢,敢情笨蛋都塞給我啦。”二人又大笑起來,這回周三保也跟著笑了。

抽了三袋煙,拉呱了幾句閑話,馮二柱子向遠方望著說:“煙兒白了,咱回吧。”周三保看看表,整十一點,正是巡道工界地間休結束的時間,又看到滿老大也在向遠方望著,嘴裏吐出最後一口濃煙說:“嗯,煙兒也透了,回吧。”周三保順著師傅們的目光向遠方尋去,遠方依稀一片村落……

滿老大取出號誌牌和馮二柱子互相交換過,周三保聽滿老大吆喝一聲:“三保,跟師傅走呀……”又聽見馮二柱子的歌聲在背後遠遠地遁進隧道裏。

“師傅,”周三保問:“啥叫煙兒白了呀?”滿老大說:“炊煙呀,時候兒都在家裏的炊煙上寫著呢。”看周三保愣怔怔的樣子,滿老大嗬嗬地笑了,告訴他遠處的村莊裏,當家家的煙囪都還在冒黑煙時,說明時候還早,後來煙白了,在遠方的天幕裏淡得快辨不出顏色來了,就說明飯熟了,時候不早了,該回了。“那煙兒透了呢?”周三保又問。滿老大告訴他,界地間休時間是三袋煙功夫,每天把三袋煙抽透了,往回走,時間差不了幾秒。“不是有表嗎?”周三保還問。滿老大擺擺手告訴他,他們這輩人,剛上班時都買不起手表,看煙兒。現在生活好了,都有表了,還看煙兒,表沒滋味……周三保又愣神兒了,滿老大已經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十多步。周三保叫一聲:“師傅——”緊跑幾步搶過工具袋背在肩上,在一根根枕木上走得像個孩子似的一蹦一跳,還學著馮二柱子的樣子吼起了歌。滿老大在他身後又嗬嗬笑了,叫道:“三保,路長著呢,好好走——”

滿老大和周三保一路回到工區,工區是一座小院,三間瓦房,孤寂寂,靜悄悄。周三保開門直奔灶房,嚷著餓,伸手掀開大鐵鍋的木蓋,大團白霧立即翻滾著湧滿了整個灶間,周三保在白霧中快活地大叫:“這股子熱氣,嗬、嗬——”他在白霧中瞎摸,摸到了水缸和水瓢,一瓢瓢涼水傾進鐵鍋裏,白霧向灶房後窗的小窗格外逃逸而散。大鐵鍋裏現出兩隻已被涼水衝得不再燙手的飯盒,周三保伸手一撈,扭頭叫聲:“師傅,煙白啦,開飯嘍。”

愛嚷餓的周三保三口兩口扒完了飯,又跑到院裏,抓住水井把壓水,壓了滿滿一大鐵盆清清涼涼的水,脫光了膀子大洗起來。偶爾一台蒸汽機車吭哧吭哧地從工區門外爬過,車上的年輕司爐工拄著大板鍬倚門而立,水淋淋的周三保向機車揮舞著毛巾,叫:“嗨——”司爐工笑了,眉嘴烏黑地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火車轟隆轟隆地開走了,在陽光下開進遠方的微風裏……

“三保,跟師傅走呀——”滿老大的聲音響起來。

向北,在山穀中蛇行,向無人監督的地方進發。

走著走著,身後遠方的萬綠叢中就已經隱現出一點黑煙來,黑煙繞山走,火車汽笛聲聲。滿老大沒回頭,拉一把周三保,從兩軌之間下去。

火車洶洶地逼近,周三保看到,滿老大放下工具袋在路肩上站好,準備按作業標準接車。

幾十節車皮用疾風掛起來,叫大列。車輪滾滾,大列無邊。滿老大麵向車頭立正,汽笛長嘶一聲,大列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從微不足道的滿老大身邊隆隆駛過。滿老大衣袂飄飄,右手緩緩拎起,敬標準軍禮,左臂平揮,指明列車前進的方向,手中的綠旗在風中舒展開來。

走到了一個無人看守的道口,前麵桃花的桃紅色已經遙遙在望,滿老大和周三保發現兩個人從桃林裏走出來,手裏都拎著長把小錘,邊走邊在鋼軌上敲敲打打。滿老大摘下道錘在鋼軌上回應一聲,對麵的人抬頭笑了,叫:“老大。”

周三保又蒙頭了,不是說北邊的路已經到頭了,沒人來換牌嗎,怎麼冒出兩個來?

沒等周三保醒過神來,對麵的人來到近前叫出了他的名子:“這就是三保吧。怎麼樣老大,是棵苗子不?”滿老大嘿嘿笑,說:“我看錯不了。”對周三保說:“三保,這是周段長,你一家子呢。”周段長說:“我叫周國治,三保你要跟師傅好好學,有啥事到段上找我。”周國治抽了一袋滿老大的旱煙,擺擺手下了道口,從一條岔路攀上高坡。高坡上的公路邊停著一輛麵包車,夕陽在坡頂輕輕跳動著,車和要上車的周國治都成了逆光裏的輪廓。滿老大對那輪廓揮揮手,輪廓化成一團光暈,動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