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故發笑的年代(1 / 3)

柏祥偉,山東泗水人。2007年開始寫小說,先後在《鴨綠江》《文學界》《山花》《雨花》《黃河文學》《時代文學》《芳草》《四川文學》《西南軍事文學》《山東文學》等文學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四十萬字。山東省作家協會第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協會員。

自從去年夏天,我和相廣林在一起吃飯時,他總要向我提起一個叫老卞的人。他第一次提起老卞時,我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相廣林說,難道你不記得了,我們小時候,在村子裏趕集,經常去大集西邊的楊樹林子裏聽老卞說《三俠五義》。聽他這麼一說,我才醒過神來,問他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人了。相廣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我最近總是想起咱們小時候的一些事,你說,我這不是開始衰老的征兆吧?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這個問題,隻是經他這麼提起來,我也想起當年這個老卞說書的情景了。

二十多年前,我和相廣林還是懵懂無知的少年,我倆在老家的村子裏一塊兒讀了三年小學。那時候,每逢村子裏的大集,我和相廣林都偷偷溜出學校,跑到大集西頭的楊樹林子裏,聽老卞說書。當時老卞在我們十裏八鄉名氣很響,幾乎超過了掛在村子裏黨支部辦公室屋頂上的那隻大喇叭。

現在想來,人們叫他老卞,其實是對他一種尊重的稱謂。我記得,那時的老卞也就三十多歲吧,個頭不算很高,臉膛紅潤,隻是生滿一頭白發,眾人背地裏都叫他“少白頭”。好像有一段時間,老卞刻意蓄著大背頭,根根白發向腦後梳理著,讓我把他想象成了《三俠五義》裏的大俠錦毛鼠白玉堂。那時候,在我認知的印象裏,白玉堂就應該是滿頭白發,一身白衣,白須銀發,飛簷走壁,衣裾飄飄。

老卞每逢我們村子裏的大集都來說書,他騎著一輛金鹿牌子的大輪自行車,車把上挎著一隻空癟的皮包。走到大集西頭的楊樹林子裏,對人點頭寒暄,就有家住附近的人,飛快地從家裏搬來老式椅子,順便提一把暖瓶,殷勤地給老卞沏茶倒水。

老卞說書的時間,差不多是半個多小時為一段,其間找一個情節驚險吸引人的緊要關頭,抹抹嘴止住不說了。他抬臉望著楊樹林子裏正如癡如醉的聽眾,臉上堆笑說,各位父老鄉親,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多少不嫌,一分錢不少,兩毛錢不多,來來……老卞這麼說著的時候,身邊就有幾個人主動站起來,轉到楊樹林子周邊,朝或蹲或坐在樹下的聽眾伸手要錢了。

大多數人都是樂意主動掏錢的,當然數目不大,都是一毛或者兩毛的硬幣,也有出手大方一些的,動作誇張地掏出一張五毛的紙幣,朝老卞揮手揚起來,老卞雖然看不清多少錢,可是知道揮手的意思,就趕緊彎腰鞠躬致謝。當然也有逃避掏錢的人,每每聽到老卞止住話頭,開口要錢時,起身拍拍屁股就走,如果走不掉,被人拽住衣角,隻能爭辯說,我剛來,聽了才一小會兒呢。或者說,這次沒帶錢,下次趕集一塊兒給吧。沒錢有句話,態度不錯,大夥都是老卞的忠實聽眾,彼此會心笑笑,也就不再爭執了。

每次別人幫老卞收完錢,轉回老卞身邊,就把錢倒進老卞的黑色皮包裏,硬幣和紙幣嘩啦啦響著。如果看到紙幣多一些,老卞臉上的笑紋就會深一些,誰都知道,二十多年以前,硬幣最大的麵值也就是五分。

一部《三俠五義》,老卞能連續說上兩個月,每集隻說三五個故事情節。每次開場之前,老卞都會揚起手腕,啪嗒啪嗒地甩一陣子竹板,節奏或緩或急,清脆響亮,以此吸引還在遠處集市上忙碌的人們。等聚集到四五十個人時,老卞才收住竹板,開始正式說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卞說到興致處,就會禁不住捂嘴竊笑,哧哧兩聲,音調粗啞,餘音繚繞,幾乎有些刺耳。引得聽眾也跟著嘿嘿亂笑,現在想來,老卞這樣間隔不住的笑聲,是想調動聽眾的情緒,故作噱頭,也可能更多的是他沉浸在兀自演說的愉悅之中,發自內心的笑。

差不多快到太陽偏西的時候,老卞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在一個緊要關頭,老卞會立住一個金雞獨立的架勢,一字一句地說:“欲知後事如何,咱們下集再說。”這時老卞就會彎身收拾皮包,跟大夥說再見。他言行匆忙,很快便離開集市。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老卞沒再來我們村子裏說書,有人猜測說,老卞病了。更多的一種說法是,老卞被一夥常在集市溜達的小偷盯上了,在半路截住了老卞的去路,要老卞交出皮包裏的錢。對於這種說法,大多數人持懷疑的態度,因為大夥都深信,老卞絕對不是輕易就範的懦夫,他能闖蕩各個集市這麼多年,自有自身防禦的能力。而我更是對這種傳說表示不屑,我想,老卞既然整天把那些書中的大俠掛在嘴上,爛熟於心,他當然多少也有著大俠的高超武藝,對付幾個小毛賊,應該是不在話下。我整日盼望著老卞重新出現在我們村裏的大集上,暗自對老卞做過無數次最幼稚而又最誠摯的祈福。

應該說,老卞一度影響了我的學習成績,少年初期的我,整天恍惚在古代俠士們殺富濟貧的傳說裏,我甚至固執地老把卞演說裏的那些虛無的武俠英雄形象,與當時正在大肆宣傳的向我開炮的王成和獨身炸碉堡的董存瑞等抗日英雄們糾結在一起。他們成了我最崇拜的偶像。

我沉溺於這樣的幻想中,使得父母看出我言行舉止的異常,他們曾經多次跟蹤我到集市西頭的楊樹林子裏,尋找我的行蹤,毫不猶豫地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拽回家,然後把課本重重地摔在我麵前。一直到半年以後,我隨著父母搬遷到小城裏讀書生活,再也沒有見到說書的老卞。

再和相廣林吃飯喝酒時,我把以上的回憶給他說了,大概因為童年時共同的經曆,我說得很興奮,遠比我上麵敘述的繪聲繪色。相廣林聽著,厚重的鏡片裏放出光彩。他端著酒杯的手有些哆嗦。他說,嗯,沒錯,說實話,我最近一直在想老卞現在活得怎麼樣?你說啊,咱們多少年沒有見到那樣的說書場麵了,說書藝人這個行業,恐怕就要消失了,咱們的孩子現在有吃有喝,可以看電視、上網、讀印刷奢侈的畫報,各種文化信息讓人眼花繚亂。他們不知道,咱們過去的少年生活,遠比他們這樣快樂和有趣。

我說,這是大勢所趨,你老是嘮叨這些,也沒多少意思。相廣林愣怔著,忽然說,我想,咱們應該抽個時間,去找找老卞這個人。二十多年了,我估計老卞現在也就是六十多歲的年紀,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應該還活得不錯吧。

我笑著說,你找老卞幹什麼?還想聽他說書嗎?

相廣林說,找他說說話,我想,如果咱們見了他,說起當年村子裏大集上的楊樹林子,估計他會很高興。

我說,就為了老卞高興,咱們就去找他?相廣林偏頭看了我一會兒說,我想跟他學說書,哪怕學一段也行。

我們在飯店門口分手時,相廣林又扭身對我說,你最近抽空陪我去找老卞吧?我說的是正經話。

我既然答應陪同相廣林去找二十多年以前的說書人老卞,就有必要說說相廣林這個人。我先於相廣林搬遷到我們這個小城裏,幾年以後,相廣林也隨著父母搬入小城。我倆保持著密切的聯係,從上小學,一直到中學,我和他都在一個學校讀書,隻不過我的學習成績不如他優秀。我上學的時候,迷上了武俠小說,走火入魔,整天幻想著進入刀光劍影的世外江湖,覺得天生我才就是去拯救江湖上的恩怨情仇。我抱著這種雄心壯誌,堅持讀完了三年高中課程,沒有實現拯救江湖的願望,反倒被氣急敗壞的父母拯救了。

在我高三畢業那年夏天,我父母瞞著我,給我填了一張國營企業合同製工人的招工表,讓我去一家在當時看來旱澇保收的國營企業上班。我在那家企業待了三年,在辦公室裏掃地、打水、發報紙,兢兢業業,看領導顏色行事,整天如履薄冰,隔三差五地跟著領導去飯桌上侍候倒酒倒茶。本來以為忍辱負重,苦盡甘來,以後能混個一官半職,沒想到國家改製,企業被推向市場,好像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家裏,聽著父母妻子的唉聲歎氣,憋著一股勁寫小說,寫了幾十斤稿紙,沒有發表出一個字,整天鬱悶地借酒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