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故發笑的年代(2 / 3)

而在那時候,相廣林的境況也不盡人意。他在省城一所三流大學裏讀了三年專科,和一個魯北地區的女同學談了一場死去活來的戀愛,然後一個人揣著那張專科畢業證書,灰溜溜地回到我們這個小城裏。隻怪他當時有眼無珠,目光短淺如鼠,十多年前,當時我們這個小城招聘人才的門檻不高,學成歸來的大學生,甭管是白貓還是黑貓,找個合心如意的工作還不難,甚至還有挑挑揀揀的機會。

相廣林本來已經定準了要去國稅局上班,突然想起來回家請示老爹。不料老爹被廉價的白酒折騰得頭暈眼花,相廣林剛說出國稅局三個字,老爹張嘴啐了他一口痰,說國稅局裏都是得罪人的活兒,你去那地方找不痛快嗎?

老爹說,你去糧食局,民以食為天,自古老人言,手裏有糧,心裏不慌,那地方至少以後餓不死人吧。老爹還對相廣林說,你們年輕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活了大半輩子,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我吃的鹽比你喝的水還多。老爹說話囉嗦,態度卻很果斷。如果相廣林堅持自己的選擇,怕是老爹會怒發衝冠,血壓增高,立馬就得住進醫院裏。

相廣林隻得改變主意,去了糧食局下屬的一家飼料加工廠,做了倉庫保管員。在那很長一段時間裏,相廣林的老爹都在為兒子的工作吹噓,遇見親朋好友就牛皮哄哄地說,想吃低價糧食,盡管去找俺家廣林去。

相廣林在飼料加工廠上了不到五年班,加工廠就和我的單位一樣,遇上國營企業改製。改製來勢洶湧,風卷殘雲一般,不到半年,相廣林的飼料廠就到了麵臨破產的地步。老婆哭,孩子鬧,老爹見此情景,揪著滿頭白發不吱聲,悔不得扇自己老臉才解氣。相廣林拿著專科畢業證重新找單位,風水輪流轉,沒有人再正眼看待他那張專科畢業證。相廣林一氣之下,跟著他姑家的表弟學養豬了。

我得知此事,曾經假惺惺地去他所在的養豬場看望他。相廣林帶著滿身的豬屎味兒接待了我,在臭烘烘的豬圈前,相廣林對我說,雖然他現在成了一個養豬倌,但從自力更生的角度來說,他現在是涅槃重生。

我說,嗯,你現在也算轉世投胎了,隻不過和豬八戒一樣,錯投在豬圈裏,不過這事也不好說,如果你努力工作,說不定也會修成正果。

相廣林對我的這番鼓勵表示認同,我們相聊甚歡,後來在宿舍喝水時,相廣林主動提出要看我寫的小說。我拿出厚厚一摞紙稿,謙虛地說讓他批閱。相廣林坐在蚊蠅繚繞的床沿上,戴上眼鏡翻了幾頁我的書稿以後,便從枕頭下麵摸出一本《科學養豬三百問》,鄭重地對我說,我勸你一句,別再搗鼓這些子虛烏有的玩藝了,你還是認真看看這本書吧。

我說你什麼意思?你可以瞧不起我寫的作品,可你不能瞧不起我的人生誌向。當時我被他氣得頭發蒙,起身就走了。

自此以後,我和相廣林的交往,很長時間處在貌合神離的狀態下。不過相廣林這人有時故意裝糊塗,時隔不久,又開始主動找我喝酒說話,有事沒事地拉著我去一些肮髒的小飯館裏,點幾個廉價的小菜,諸如鹽水花生、醋煮青豆,至多加上一盤油燜海鮁魚,扳著一瓶白酒,囉嗦著對我說一些過去的雞毛蒜皮。剛開始,我聽著還覺得有意思,後來他祥林嫂似的一遍又一遍重複他在大學裏和那個初戀女同學的生活細節,說一直牽掛他那個初戀同學過得好不好,我就覺得這人挺討厭。你一個自身難保的養豬倌兒,還惦記著早已經為人妻母的女同學?如果不是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幾乎想朝他臉上啐口痰。

有時大半個月,我故意不聯係他,突然之間,又在半個小時之內,我和他同坐在了某個小酒館裏,喝酒,談女人,牢騷著彼此聽到見到的一些事,然後再分手走人,如此循環。

就在前天晚上,我接到相廣林的電話,他開口就說,我已經找到說書的老卞了,咱們明天去找他吧?

我說,你挺能啊?怎麼說找就找到了?你覺得現在老卞會認得你嗎?

相廣林說,我是在菜市場賣豬肉時,聽別人說起老卞的。說實話,不怕你笑話,這麼些年來,老卞是我心裏的偶像。就像四十多歲的男人喜歡劉曉慶或者陳衝,二十多歲的男女們喜歡周傑倫或者李宇春,念念不忘。

我打斷他的話說,噢,就像你五歲的兒子喜歡喜羊羊和灰太狼,對吧?你是老卞的粉絲?

相廣林在電話裏喘著粗氣不吱聲。我不容他分辯,繼續打擊他,我看你活得還是挺舒服啊?賣了幾個豬,覺得有錢了?飽暖思淫欲了?

相廣林顯然被我這幾句調侃激怒了,話筒裏的聲音大起來,叫嚷著說,這叫信仰,信仰你懂不懂?人活著內心裏都得有個方向。

我搖搖頭說,我不懂,我沒上過大學,我隻信仰吃飽了不餓。

相廣林哼哼鼻子,反唇相譏說,我相信你說的這句話,你也就是這水平,老婆孩子熱炕頭,別無所求,哈哈!

我氣惱地扣掉電話,終究沒有陪著相廣林去找說書的老卞。

相廣林和我通話以後,一連幾天都沒再和我聯係。我幾乎忘記了他去找老卞這件事。小城連續陰了幾天,像是要下雨的樣子,空氣有些悶熱。我懶得出去,兀自一人躲在家裏看書寫字。

星期天的傍晚,我的手機響起來,還是相廣林的號碼,他這個時間打電話,肯定又是讓我陪著他喝酒,我不想喝酒了,把手機塞進身後的枕頭下。我繼續看書,可是手機持續不斷地響著,相廣林像是猜到了我在躲避他,越發騷擾我。我摸起電話接通了,對相廣林說,哥們,我戒酒啦!求求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相廣林悶聲說,不請你喝酒,找你有點事,你來我養豬場一趟吧。我剛問他有什麼事?他就把電話扣掉了。

相廣林的養豬場在城北的泗河岸邊上,我騎自行車用了半個多小時趕到他的養豬場時,天已經黑透了,院子裏沒有燈光,我隻聞到臭烘烘的豬屎味兒,不時有豬哼哼唧唧的叫聲。我摸索著走到相廣林居住的平房裏,插住自行車,對著黑乎乎的屋子喊,怎麼不開燈啊?

相廣林在床上翻身弄出動靜。我以為這家夥病了呢,試探著邁上台階,剛想伸手摸索門口的電燈拉線,就聽到相廣林從床上坐起來,說,別開燈了吧,這樣很好,你不覺得這樣黑糊糊的挺好嗎,這樣的環境挺適合說說心裏話的,喏,門口有個小板凳,你坐在那兒聽我說吧。

相廣林的語氣沉悶,帶著滯重的鼻音。我以為這家夥又是醉酒後的故作矯情,真讓我可氣又可笑!我摸索著那隻小板凳坐下,說,你讓我大老遠跑來,就這樣黑燈瞎火的讓我陪你啊?相廣林沒理會我的話,我讓你來,是想給你說說老卞的事。那天我去張莊找老卞去了。

我說,噢,見到他了?

黑暗裏的相廣林咳嗽了一聲說,見到了,我隻是見到了照片裏的老卞。早在五年前,老卞就因為腦出血死了。

相廣林這麼一說,我當時覺得心裏一沉,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我們的生活裏,每天都在經曆著這樣的生死離別。相廣林止住話頭,他動了動身子,我聽到他的手摩挲在桌子上的瑣碎聲響。他像是摁住了什麼,手就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