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車攤.棋攤(1 / 3)

付久江,1975年生於內蒙古敖漢旗,2007年畢業於遼寧省文學院新銳作家班,曾於《芒種》《北方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

老於在雲水路的鐵道口開了五年的糧店,也擺了五年的棋攤。每天早晨,老於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棋盤從屋裏拎出來,擺在門口旁邊的水泥空地上。棋盤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黑膠皮板製成的,陰刻描白,楚河漢界橫平豎直,三十二顆棋子亦是黑橡膠旋製,車馬將帥描紅描白分得清楚。

老於下得一手好棋,過去在單位上班時打過比賽,一千多人的工廠老於獲得過第二名的好成績。下得一手好棋的老於卻很少下棋,因為沒有可以抗衡的對手。更多的時候,老於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別人下棋。聚在棋攤前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熟人,拎著小馬紮遛彎的退休老頭,終日無所事事的社會閑散人員,這些人看似與世無爭或者玩世不恭,棋盤上的輸贏心卻重,坐下來你報昨日的仇,我雪前日的恥,輸輸贏贏,吵吵嚷嚷。看著下棋人對著棋盤上的殘兵剩將苦思冥想,為了一步關鍵棋爭得麵紅耳赤,老於的心裏就會感覺到一絲滿足,這是什麼?這是一種人氣。

老於一臉寂寞地坐在棋攤旁,心裏總是盼望某個高手的出現。當然高手也會偶然出現在棋攤前,或是從哪裏串來的某個閑人,或是一個步履匆匆偶爾停下來看棋的路人。來人打敗棋攤上的棋手後就會遭遇老於,這時老於就會下上幾盤,輸輸贏贏老於不在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鳳毛麟角往往也會藏匿於市井人群中,驚鴻一現後又消失於城市的人潮人海。老於追求的是那份棋逢對手的快意。

老於和修車的啞巴下棋,是最近半年裏的事。

啞巴和老於是鄰居,他的修車攤那邊靠近鐵道,這邊離老於的糧店不過十幾米的距離。啞巴占據的是一塊三不管的地段。鐵軌軋過馬路時並不垂直,而是在路的兩側留下兩塊三角地,東邊那塊因地製宜坐落著鐵道口的值班室,路西這塊被一根高大的電線杆居中占領著,啞巴就依附在電線杆下擺攤修車。

整條街上隻有啞巴一個修車攤,所以啞巴的生意很好,他總是在忙著。做的最多的自然是粘車胎。隻見他手腳麻利地扒下車內胎,噗噗噗打足氣,然後摁在水盆裏找出冒泡的漏氣處,放氣擦幹,用鋒利的扁銼在破損的地方嚓嚓嚓一通蹭,打出一個毛麵,再剪一塊廢舊的內胎又是一通蹭,抹好膠水晾幹,兩下一合,用鉗子捏幾下,裝好車胎打足氣,雙手交合抓住車架淩空一翻,車子穩穩站立。啞巴用手拍拍車座,示意好了,同時向車主伸出兩根指頭。偶爾遇見個大活,也就是給自行車大修,啞巴就會拿出超長的耐心,把個車子大卸八塊,擦洗上油,安裝好後還要給車圈拿拿隆,完了還要親自騎一圈試試。修理完畢後,啞巴臉上的神情比車主還要滿意,好像這樣的活兒才能顯示出他修車的手藝。

閑下來,啞巴就坐在小馬紮上,看一本油漬麻花的爛書,好像是一本關於笑話或者幽默的書,看著看著啞巴就會張開大嘴嗬嗬嗬地笑,笑聲不像笑聲,倒像是受了驚嚇。

這一幕總會被坐在棋攤前的老於看在眼裏,老於感覺啞巴這個人活得很有意思,簡單、快樂。簡單和快樂,不正是陷入複雜繁忙的現代生活中的人們所追求的嗎?

臨近中午的時候,老於總會看見啞巴的女人給啞巴送飯來。女人也是個殘疾,大概是患過小兒麻痹,順著鐵道旁的土道走來時一瘸一拐,拎著空飯盒回去的時候亦是一拐一瘸。看著女人盯著啞巴吃飯時幸福的神情,看著啞巴咯嘎地打著飽嗝一臉憨笑,離異的老於心裏就會靜靜地流淌著一絲暖意。老於還見過啞巴的寶貝女兒,是個漂亮女孩兒,紮著馬尾辮,活蹦亂跳地跟在啞巴屁股後頭瞎忙活。這時啞巴總是生氣地擺手示意,意思是別給我添亂,該幹嗎幹嗎去。看上去是不耐煩的,眼神卻是水一樣地溫柔。兩個殘疾人,一個可愛的女兒,仿佛兩個嫁接的病枝艱難地綻放出一朵美麗的花蕾,這讓老於常常在心裏讚歎不已。

有時老於也會去啞巴的車攤旁,打著笨拙的手勢和啞巴嘮嗑,啞巴就告訴他,女兒在讀高一,學習特別棒,理想是考大學,去北京讀書。家裏的一切呢,都是靠他修車掙來的錢維持著,日子還算過得去。啞巴傾訴完自己內心的幸福,也會打手勢問老於。老於就告訴他,自己是離婚的,女兒跟著前妻,書呢,也沒有讀成,雖然已經成年,但是每年他還是要給女兒補貼一些錢,也許要等到她出嫁後自己才能放心。啞巴很費勁地看懂了,就衝老於舉起大指,然後輕輕歎一口氣。

有那麼些百無聊賴的中午,老於的棋攤前了無人跡,啞巴的車攤前亦是寂靜無聲。老於就會看見啞巴坐在小馬紮上,盯著行人稀少的街道靜靜發呆。固定在倒騎驢車耳朵上的廢車圈在風中不知疲倦地轉,車圈的輻條上斜鑲著一圈塗著紅漆的鐵皮葉子。風小的時候,你還可以看清微微轉動的輪圈上的鐵葉子,紅的紅的紅的,一個一個又一個,風稍微一大,輪圈就撒了歡兒地轉,鐵葉子就分不清個數和顏色了,嗚嗚嗚地響。那儼然是啞巴的無字招牌,代替著他對這個匆忙紛亂的城市叫喊,來吧來吧!快來修車吧!

這時候老於就感覺啞巴也是寂寞的,隻不過這種寂寞一直藏在啞巴永不示人的無聲世界裏。

啞巴怎麼不下棋呢?啞巴會下棋嗎?老於這樣想著就伸手召喚目光投過來的啞巴。啞巴起身來到老於的棋攤前,老於指指棋盤問啞巴會下嗎?啞巴把手伸進亂蓬蓬的頭發裏撓了撓,羞怯地點點頭,然後又搖頭。那意思是會下,但下不好。老於把啞巴強按在座位上說,來來來,下兩盤解解悶,看你整天悶頭不語,多沒意思。老於的話啞巴聽不見,其實老於知道,沒意思的不是啞巴,是自己。

啞巴走棋笨拙生硬,幾盤棋下來,啞巴輸了。輸棋的啞巴看見了老於門口桌子上的棋譜,拿起來翻了翻,打手勢向老於借看。老於點點頭說送你看了。後來每到中午無人的時候,啞巴就會主動過來跟老於下棋。老於發現啞巴走棋有了路數,那是棋譜中的許多種布局和殺招,被啞巴生搬硬套來了。老於笑啞巴死板的同時,不得不佩服啞巴超強的記憶力。慢慢地老於發現,那些寫在書本裏的棋局,漸漸地被啞巴一點點融會貫通,竟然能運用自如了。一日複一日的廝殺消磨,啞巴竟然能和老於下個旗鼓相當。推開殘局,老於總是盯著眼前這個人發呆。他心裏清楚,啞巴下棋時心是清靜的,而他的心總是繁雜紛亂的。啞巴也會望著他,謙卑的眼神有些惶恐不安,當他從老於的目光裏讀出欽佩時,便咧開大嘴,放心地笑出一口黃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