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後的那個周六,下午五點鍾,老喬如約,請殷亦可和她媽媽到電台玩。在電話裏聯係了幾次的老喬,殷亦可還沒有和他見過麵。關於初次印象這種事,老喬壓根兒不關心。

周六晚上,黃金檔中的黃金檔。雖然生活熱鬧的人們會在這個時間更加無暇顧及一檔普通的電台音樂節目,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時刻可以得到需要的人群。穿行於酒綠燈紅的出租車裏,位於黑夜雲端的高層寫字樓裏加班的隔間裏,那些孤獨的人們,與城市其他角落互不相識的人們,用同樣的聆聽作為相互偎依的儀式。

老喬其實很早就來到電台準備節目了,他在中午的那檔節目隻在周一到周五播出。然而習慣了每天吃完早午飯後就紮在電台的他,即使到了周末也如同往常一樣,比電台值班室的保安還準時。

老喬辦公室在三樓,他的辦公室終年彌漫著一股台領導已經無可奈何的煙味兒。年輕時候他像他那些玩樂隊的夥伴一樣喜歡抽北京卷煙廠出的“中南海”,來了南方,並不是隨處都可以買到這個牌子的煙。慢慢地,上了年紀,情結類的東西走在心裏,手頭上可有可無也不再會計較太多,所以當別人遞過來什麼煙,也不再一臉決絕,現實能給什麼就過什麼樣的日子,心裏定了旋律,隨性換兩三個不同的牌子抽抽也不是什麼過不去的事。

平時進了屋,老喬的慣常動作是,打開音響,放上自己精選的八十年代經典金屬樂合集,取了粗泥砂製成的茶壺過來,倒掉隔夜的茶,添上新茶,澆上飲水機煮好的沸水,然後坐進嘎吱作響的舊工作椅裏,一邊叼起煙頭,一邊用他沾著煙灰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節目稿。他的窗戶裏掛著深咖啡色的麻布窗簾,然而老喬基本上想不起來去打開那扇布簾子,於是整個屋子全靠他工作台上的一盞台燈照著,像是個不分春秋不分白晝的地下酒吧。

然而今天是因為邀請了客人,老喬便一進屋就去拉開了窗簾,打開窗戶,然後將房間裏的冷氣開足,濃濃的煙味散出去,新鮮潮熱的空氣湧進來,老喬卻不適應了,這樣的環境反而讓他靈感全無。

他隻能把電腦打開,四處翻翻自己的資料,盤算著晚上這檔節目的主題。在他的電腦裏,硬盤上百分之八十的空間都被收藏的音樂專輯占去了,音樂文件夾一個套著一個,最外麵的分類方式是風格流派,然後是年代,然後才是各個藝術家的名字。而這些還不是他所有收藏的全部。當年來電台工作的第一年,他就把家裏所有的磁帶、光盤、打口碟片、錄像帶、VCD、DVD全部都帶到了辦公室,光是這些家當都震驚了全電台,因為先前整個電台的音樂資料收藏都比不過他的齊全,而他所帶來的,完全就是一個小型流行音樂博物館。老喬自然而然地扛起了電台音樂檔的大旗,他那些物件,好些都已經是現在的孩子沒見過也不認識的老古董,現在連個放卡帶的機器都很少見了,那些帶有切口和劃痕的打口盤,都是老喬那個年代的獨有滋味。

下午殷亦可和她媽媽來到電台的時候,老喬已經在他的辦公室悶了有五六個鍾頭了。他接到電話,出去到一樓大廳接母女倆。周末的電台大樓不像往常那麼熱鬧,冷清清的一樓大廳裏擺著電台知名主持人的海報、近期的媒體活動,以及大讚助商的廣告立架。門口的接待室裏,兩個小保安湊在一起聽手機上下載的動感歌曲,看見老喬時,小夥子像招呼哥們兒一樣衝他“哎”了一聲。

“老喬!”殷亦可媽媽看見老喬走出來,便開了車門下車,站在邊上衝他揮揮手。

老喬也回應了一下,他修長卻關節分明的手指在空中懶散地劃了劃。人也悠哉懶散地走過來。沒有那種場麵上故作熱情的客套。

“過來了,好,快進去吧,外麵太熱了。你們家丫頭呢?”老喬招呼著,話音兒裏的北方氣息依舊濃鬱。

正說著,殷亦可從車的另一邊走過來,老喬看見一個消瘦的花季女孩,一頭短發,穿了一件男款的全黑色t-shirt,一條黑色的帆布褲子緊緊裹著還沒有柔美線條的腿,膝蓋上磨了毛邊兒,兩條腿像棍子一樣插在高筒馬丁靴裏麵,總體而言毫無同齡女孩子那種簡單直白的甜美,反倒是透著一股子倔強。

殷亦可一臉緊張的樣子走到老喬跟前,張嘴想稱呼叔叔,猶豫了一下,很生疏地伸出手來邀請對方的握手,說了一句:“你好。”

老喬倒是很隨和地報以笑容,握了一下手,馬上拿出他自來熟的本領:”這天兒穿雙馬丁靴,熱不熱啊,你們小姑娘真是為了美都拚了。”

見麵就調侃,一般小女孩必定馬上就會覺得既沒麵子又不高興,殷亦可反倒覺得,這真人更有意思了。

“你怎麼知道馬丁靴,我買這鞋的時候,我媽都不知道。”殷亦可問老喬。

“這鞋我們那個時候就時髦了,我年輕時候就非得找一雙這種樣子的靴子,那時候買不上正牌馬丁靴,我們穿的都是國產貨,但是比你這一點兒不差。”老喬說起話來像說書一樣。

“你們倆真是一見麵就能聊上。不過外麵太熱了,咱們快進樓去吧。”殷亦可媽媽說著,鎖了車門,三人往樓裏麵走。

“這兒就是我們電台大樓了,前年新建的,條件都好多了,之前那還是五十年代建的老樓呢,特複古。”老喬介紹著,他的語言裏混合著他自己年紀上下加減十五歲各段人群喜好的語氣。

“是,前年你們電台這個工程我聽說了,當時還考慮設置一些市裏可以用的演藝廳、報告廳什麼的,後麵好像又沒建那些。”殷亦可媽媽對當地信息很是靈通。

“是,那些大一點的廳館沒建,台裏倒是砸重金做了幾個特別棒的播音室,現在設備都是一流的,我等一下帶你們去看,絕對夠專業。”

殷亦可跟在大人的後麵,好奇地張望著各處,她看見那一排電台主持人的海報裏,那些繽紛的時尚特寫中,隻有老喬穿了一身素白的粗麻布襯衣和褲子,下巴頦上留了一撮胡渣,從遠處看去,他的海報像一幅黑白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