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哥抗衰記
小說方陣
作者:魏國鬆
“我那天說不行就不行了。”黃博強在一盞螺旋狀的節能燈下對叢軍診所的大夫根夫說。
根夫似乎並沒有聽黃博強在介紹自己的病情,他將一隻手伸出窗外,恰巧有一滴秋雨掉在了他的中指指肚上,雨滴散開的同時,他一激靈,便將這隻手抽了回來,緊接著豎起那根濕漉漉的中指,在黃博強的眼前來回晃動,“這玩意又不行了吧,我在開上一副藥的時候就告誡過你悠著點,悠著點,現在老大不聽老二調遣了是不?支楞不起來了是不?還得拿藥補了是不?”黃博強一連聽了根夫的三個“是不”之後,滿臉堆起笑來說,“這段日子應酬太多,自然也就貪了些,才將自己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想呀,眼前晃著一個個能掐出水的肉身子,人家客戶想要咱也不能不要呀是不?不要的話人家客戶說咱心不誠呀是不?咱要來了又不能不做呀是不?”根夫聽了黃博強接連送回來的三個“是不”之後,說,“黃博強,你若這樣下去,還真瞎了用在你身上的強哥這個名號了,你這個歲數,強哥這兩個字正適合你,本來不需要什麼這補那補,可現在看來,我還得提早給你做抗衰計劃了,要不然你就強哥變衰哥嘍。”
接下來,黃博強聽任根夫在給自己擬定著一個抗衰計劃,他偶爾想對計劃做一下修訂,比如進補的量和節欲的次數等等,可是卻遭到了根夫的斷然否決。就這樣,黃博強從叢軍診所走出來的時候,已是快接近零點時刻了。黃博強在雨搭下站了會兒,覺得眼下自己強哥快要變成衰哥的更深層次原因,並沒有必要向這個診所大夫透露,雖然有病不避醫,可這個更為私密的坎兒卻在他心理上邁不過去,在這種情況下,憑以往的就醫經曆,他認為根夫的藥物治療還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
秋雨此時已經大了起來,街道上的路燈在濕濕地潑撒著光亮,黃博強用藥包遮住腦袋,將引擎蓋上的幾片被秋雨打落的樹葉撿起來,他並沒有隨手扔掉這幾片樹葉,而是將它們帶進了車裏。
車載音響放的歌曲是家鄉著名文人寫的《敖包相會》,已被刀郎翻唱得更加情真意切。黃博強出神地聽了一會兒,便摁下車窗,一片片地將樹葉扔了出去,“這是我三十歲的樹葉,這是我三十五歲的樹葉,這是我四十歲的樹葉,這是我四十五歲的樹葉。”整整扔出去四片樹葉,便扔到了他現在這個年齡,“人這輩子跟落葉有什麼兩樣呢?”黃博強嘀咕完了這些話,將兩隻手在方向盤上攥了幾攥之後,把車開動起來。在開到一個丁字路口的時候,黃博強想往左擰方向盤去萬福小區,可他聽刀郎這時正唱“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呢,於是就臨時改變主意往右擰起方向盤奔了旺達小區去,他心說,我得回家看看我的那棵老海棠花了。
一進到旺達小區正門,裏麵車道上便有很多條減速帶,黃博強知道自己在過第三條減速帶時才能到家,可他一時忘記第三條減速帶在哪兒了,這樣他就被狠狠地顛了一下,當他想下車看看車況時,卻被前麵大燈裏的一個人影驚在了座位上,雖然那個人影幾乎是一閃即失,可他卻依然把燈光裏的人影看了個真真切切,“他怎麼在這兒?他不好好在廠子裏呆著來這兒幹什麼?這個吳三,頂屬他在廠子裏跟我鬧得凶。”黃博強最終沒有下車,而是踩了一腳油門,把車泊在了自家樓口。
柳海棠正在電腦上看韓劇,桌邊擺著治肝病的幾個藥瓶子。韓劇裏麵假模假式的情節並沒有讓柳海棠發覺到黃博強開門進來,當她知道屋裏有個人時,黃博強已經把自己實實地扔在床上了。柳海棠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流露出來,這跟她電腦上暫停畫麵裏的那個女人有很大反差,那個女人正張著嘴睜大一雙眼睛,在直直地望著床上的黃博強呢。柳海棠轉身直接關了電腦,擰開其中的一個藥瓶,倒出幾片藥來吃掉。這之後,柳海棠像以往一樣,給這個不經常回家的男人端來了洗腳水,“還用我給你脫鞋嗎?”黃博強說,“別了海棠,我有點餓了,想吃你做的小米粥了。”“外麵沒吃上飯?”“吃不進去,沒有食欲。”
當柳海棠進屋招呼黃博強去飯廳吃小米粥時,己發現黃博強打起了呼嚕。柳海棠便開始給睡著了的黃博強脫鞋脫襪子,她用擦腳巾擦著黃博強的腳,擦著擦著,便把自己擦出眼淚來了。柳海棠自言自語地說,“這還是我的男人嗎?”其實,柳海棠憑女人的直覺已經知道眼前這個豬一樣睡死過去的男人不再僅僅屬於她自己了,他僅僅在結婚證上是屬於她自己的,在戶口本上是屬於她自己的,至於從紙片上走出來、走到現實中的這個男人,除了屬於她自己以外又屬於誰,她卻因沒有確鑿證據而不敢枉下定論。不過這也給她省去了不少煩惱。“沒有親手將自己的男人跟哪個女人捉奸在床,我就要好好地待他。”柳海棠常常這樣提醒自己。
柳海棠將自己眼淚偷偷擦幹的時候,黃博強已半眯著一隻眼睛將柳海棠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清楚楚,他想坐起身來,想去拍拍他眼裏的這棵老海棠花,想去摸摸她,或者幫她擦下眼淚跟她貼下臉,他在自己虛無的意識裏已經這樣做了,他說,“海棠,你為什麼掉淚呀,是因為你自己的病還是因為我?如果是因為我,那我不是好好的嘛。”可是真實的他,卻依然把自己牢牢地焊在了床上,當時的他隻不過僅僅輕扭了下腦袋,好讓眼角溢出的淚水悄悄地被枕巾吸收。黃博強暗暗地從心裏伸出五個手指頭來,掐算起了自己與柳海棠的結婚年頭,有二十年了吧,當時他把柳海棠這朵海棠花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摘回了家,起初他全身心地澆灌她嗬護她,可是自打強哥的名號被別人在生意場上叫響了以後,他的雨水就開始稀稀拉拉起來,他甚至寧願幹打雷不下雨,寧願有一塊雲彩就淋到別處,也不願對這棵伴了他二十年的海棠花認真地施以澆灌了。想想也是,這些年我都在外麵做了些什麼呢?黃博強就在這樣的捫心自問中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夜無事。第二天早上,黃博強吃完了柳海棠的小米粥之後,便帶著一個沉甸甸的肚子下樓去了。黃博強所在的旺達小區是一個高檔小區,想當年小區甫一落成,這座城市裏的頭麵人物幾乎一古腦地都塞了進來,因此這個小區的物業比這座城市任何一個小區的物業都好。可是這麼好的物業,樓群間這麼多的監控探頭,也沒有防到黃博強的黑色寶馬座駕被一塊磚頭深深地劃了一圈,就連車頭上藍白相間的圓形標誌,也被磚頭拍得麵目全非。物業們看在眼裏一陣驚慌失措,他們向黃博強一連聲地道歉,他們要調監控探頭裏的數據,他們要報警抓到這個可惡的家夥。黃博強看到現場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的車是被誰劃的了,於是他擺擺手說,“算了,不用勞駕諸位了,錯在我圖省事兒沒有停進車庫,這事我自己不想追究了,不過你們要知道,這個家夥能劃我的車,也就有可能去劃別人的車,以後你們盯緊點就行了。”物業們心想今天算是走了鴻頭大運了,沒想到小區裏還有這麼好的業主呢。
黃博強並沒有去汽車美容店將自己車上的劃痕抹掉,他就是想讓他的車像是被一條磚紅色的繩子給結結實實捆了一般。這樣也好,這段日子以來,自己不知道被多少條這樣或那樣顏色的繩子捆過,眼下身邊竟還有一樣東西在替自己受過,真不錯。黃博強如此這般一想,心裏反而舒服了不少,於是徑直開著車來到了自己的製衣廠。
黃博強把車停在了廠子最顯眼的地方,這個地方是製衣工們做工問操的活動場所。若是在半個多月前,他是斷然不敢將車停在這個地方的。自己的廠子是個勞動密集型的廠子,以往每每做工間操,都會從各個車間門口湧出人來,一下子就能把這個空場給占滿了,可是現在,自己的這個勞動密集型廠子早已變成了勞動稀疏型廠子了,有相當多的成手製衣工都逃離了他的廠子,而堅持下來的又分兩部分人,隻有一少部分是他的嫡係,更多的則是等待拖欠的工資到手便打道回府的人了。黃博強相信劃他車的人,就是藏在這後一部分人中間的那個機修工吳三。
給助理打完了一個臨時召開全廠大會的電話後,擴音器裏緊接著便傳出助理重複黃博強的話來。看著製衣工們三三兩兩地從各車間門口出來,此時的黃博強望向了東邊,太陽正卡在旗杆的三分之二處,被旗杆切為均勻的兩掰,左邊的一半被街樹遮擋得花花搭搭,右邊的一半非常明亮,像是一塊半圓形的水頭很好的戰國紅瑪瑙。黃博強沒心思欣賞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而是把目光聚在了空場上越來越多的人身上。
黃博強在臨時大會上再次承諾月末把拖欠所有人的工資兌付上,隻是有個小小的要求,便是希望員工們加班加點將手頭上的這批外貿產品完成,以期正常履行所簽的合同。黃博強最後指著自己的車說,“如果我不兌現上述承諾,那麼我的車就不用現在這道紅繩子捆著了,全廠員工中的任何一位,都可以當著我的麵砸了它。”
黃博強說完這話,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及時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而是站在台階上給路過身邊的員工送著拜托這兩個字,一連送出去幾十個拜托之後,他這才看到了今天要找的吳三。此時的吳三正藏在一堆女工身後,看樣子是在躲閃著自己呢,於是黃博強叫住了他,“吳三,跟我來一趟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吳三在被黃博強死死盯了幾秒鍾之後,便說話了。吳三說,“對不起廠長,昨天晚上我是衝動了,喝了些酒就做出了那個缺德事來。”吳三說,“對不起廠長,昨天晚上我都不想劃你車了,可又一想你大燈隻是晃了我一下,還以為你認不出我呢。”吳三說,“對不起廠長,昨天晚上的事你別往心裏去了,廠子裏欠我的工資我不要了,就頂你修車費用吧。”
黃博強聽了吳三的話,並沒有說什麼,而是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紙袋來,他邊從裏往外掏錢邊說,“吳三,你還記得自己刑滿釋放剛出來、社區街道上的人把你送我這兒來時的場景嗎?”吳三說,“我咋不記得,我到死也忘不了,是廠長收留了我。”黃博強查好了錢在手裏上下顛著,“記住就好,今天不說那些了,這是你這幾個月的工資,我先給你付上,我要你替我保密別說出去,要不然全廠的活兒就沒法幹了,你能做到嗎?”吳三說,“廠長,剛才我都說了,我還哪好意思再要你的錢呀,你沒把我送進局子裏我感激你都感激不過來呢。”“你這點工資頂不過我的修車費用,拿著,以後別再給我惹事就行了。”
黃博強看著吳三對自己表現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退出去後,心裏琢磨,這小子,他是我將來應該下在哪一步的棋子呢?這之後,黃博強便在腦子裏鋪開了一張棋譜,他將自己人生現階段所麵對的人,都置換成了一個個棋子,擺在了這張棋譜上,可是用哪個棋子給自己這個老將解困呢,還一時拿不定主意。於是黃博強在老板椅上晃著腦袋想,都把自己的腦袋想大了,也沒想出個頭緒來,就定睛瞧起了正前方牆上掛著的一個橫幅,上麵寫著“淡定”兩個字,瞧著瞧著,突然抄起手中的紙杯撇了過去,“我他媽現在都蛋疼了你他媽還忽悠我淡定,我淡得了嗎我定得了嗎。”黃博強在撇過去紙杯的同時就後悔了,緊接著起身拿上毛巾擦起了字麵上的水漬,邊擦邊自我告誡,我不應該這麼衝動,還是淡定為好還是淡定為好。
正在黃博強自話自說間,門被人咣當一下猛地推開了,先是撞進來三個戴墨鏡的大漢,接著便踱進來一個非常瘦小的男人。黃博強看到這個非常瘦小的男人,便又不淡定了,而且好像象突然間又有了種蛋疼的感覺。黃博強說,“豪哥,你來怎麼不電話先吱個聲昵,我好下樓迎你。”叫豪哥的這個非常瘦小的男人說,“強哥,我要是先吱個聲的話,恐怕就找不到你了,我還是直接來吧。”黃博強知道豪哥這是話裏有話,幾天前,他是接了幾個敷衍豪哥的電話,而往更早些時候的兩個多月前數,他曾看到過豪哥來他這裏的陣式。這時豪哥又說話了,“強哥你看怎麼辦吧?都超兩個月了,利息你也知道,是百分之三十,連本帶利,利上加利,算下來也不少了,還還是不還昵?”黃博強說,“還還還,豪哥放心,這幾天一定把你的錢全都張羅上。”“給個準確天數,這幾天究竟是哪天?”黃博強由於心裏沒底,一時慌亂起來,他查手指頭,查來查去,查到了十八號,便感覺這個數字吉利,就脫口說了出來。豪哥聽黃博強報出的這個數字後說,“我說強哥,從今天到十八號,這是幾天嗎?這可是十幾天呀,那好吧,我再讓你十幾天到月底,湊夠三個整月得了。”黃博強搓著雙手滿臉堆笑,說,“豪哥講究,豪哥講究,到月底取錢來就是了。”豪哥這時掏出一根雪茄來,這根雪茄都比他的大拇指還粗,剛叼到嘴上,他身後的一個大漢便上前來將雪茄點著了,豪哥吐了個煙圈,然後把雪茄戳在了煙圈裏麵,說,“聽好了強哥,咱定的那天我要是再見不到錢,那可就見血了,你惦量我的話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