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劉海找來,說了這層意思。劉海想也沒想就說:“看守所不是要搬遷嗎,那可是個重要崗位。”
這個辦法好。我馬上找榮生鑫說了看守所的事,說了看守所的力量太弱,裏麵關著七百多形形色色的家夥,得加強領導。榮生鑫是老江湖,沒吭聲,等著我的下文。我說這事得吳大誌去,這小子腦子靈,也能容人,跟看守所的老孫互相配合,能保萬無一失。這理由無懈可擊。榮生鑫推推眼鏡:“誰來填他那個坑,這次行動不是簡單的事。”
我哈哈一樂,拍拍他的肩:“有你老哥主事,刑偵這地塊還會有問題?”
老小子也拍拍我的肩,第一次對老子說了句怪話:“老張,你狗日的。”
晚上十點鍾正式開始行動,臨戰前,我對米雪等幾個特別交代了一個意思,對目標中的核心人物,不能盡數讓他們漏網,要抓幾個。李小單是個人精,別讓他覺出我們的第二層意思。接著我對石磊發出指令,要他嚴密注意李小單和他手下那幾個核心人物,要準確找到他們的最後落腳點。
三個副局長各帶一支人馬,悄悄地布置到位。我一聲令下,老鷹抓小雞的行動就鋪開了。一直搞到淩晨,除了核心人物中的一部分,幾乎無一漏網。
最後一戰,也是最關鍵的一戰,沒幾個人知道。我在指揮室向各條戰線發出指令,今晚的行動非常圓滿,現在鳴鑼收兵,回去好好休息,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說。幾個副局長都打來電話,他們肯定覺得奇怪,照我過去的風格,預審和處理相關的事都不會往後拖,今天不太對頭了。哼,你們就猜去吧,老子還有點睛一筆。
米雪布下的人也厲害,石磊剛給我說了李小單最後的方位,米雪就來電話說了她掌握到的情況,和石磊差不多。我讓米雪在原地待命,我沒趕到前不準輕舉妄動。米雪在電話裏遲疑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想法,但這事不能讓她去幹。我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一個能挑大梁的人,可不能事未竟,人先栽。
最後一戰的地點在劉海的防區,我趕到後,從米雪和劉海帶來的特警和武警中選了二十多個強手,個個槍法沒的挑。接下來就是把剩下的人盡數轟走。
牛大、劉海,特別是米雪,都要把最後的事撈到手裏。我第一次對他們發了火:“是不是想著要搶功啊?你們能掙到手的功勞還少嗎,就沒想過也讓咱老張立個一等功?滾吧,通通滾!”
這一通吼堵住了他們的嘴,再爭就是爭功了,至於其他人會怎麼說我,我不想管了。這一次老子是滑不過去了。這最後一擊不是撈功勞,而是撈麻煩。但願你們能明白老子的一番苦心。
這是一棟二十六層的電梯公寓,李小單住十七層。這小子很精,要抓他還得費一些神,不論是從下往上還是從上往下,都有相當難度,他還可能有逃跑預案,肯定有,這得防著。
米雪走到陰影處又跑回來,脫下身上的防彈衣要讓我穿上,眼裏也含上了淚水,整得我心裏酸酸的。趕緊接過來吧,我要是再灑上一串貓尿,身旁這幫狗日的不往歪處想都不行。
我在大樓四周視線好的地方布置了七個狙擊點,所有的狙擊步槍全是帶夜視瞄準器的。我下的死命令是,隻要有人從我們鎖定的房間逃出,一律就地擊斃。誰要是沒能一槍斃命,年底考核打不及格。黨和人民拿了那麼多錢喂你們,關鍵時刻拉稀,那錢還不如拿去喂狗。
必須把狠話說到位,這幫小子才不敢有絲毫懈怠。我打出一個手勢,特警們動若脫兔,登高的,往下滑的,去破門的,各就各位。很快,破門的聲音傳來,我緊盯著外牆上的大窗子,李小單的出路就在那裏。
室內傳來激烈的槍聲。老天保佑,千萬別傷著特警,這還是一幫充滿幻想的孩子。突然,外牆上的窗子整個兒脫落,幾個人影從窗口躥出來,顯然身上都拴著繩子。李小單果然早有準備,他可能沒想到的是,今天是他的末日。
老子屏住呼吸,一共是六個人,這六個人呈扇麵墜向地麵。當他們墜到多半時,狙擊手的槍響了,一人一槍,六個墜樓逃生的家夥身子都軟了,接著又響了六槍。這幫小子,怕打不死,補槍了。我沒說過隻能放一槍,哈,他們撿了老子的漏。我想的是這六人中有沒有李小單,當六個人落到地麵時,怪事出現了,靠右那個死人身後突然站起一個人,拔腿就跑。
這李小單鬼呀,居然躲到一個手下身後,讓手下替他擋了子彈。我來不及多想,拔腿就追。留在樓下的預備隊見狀,迅速進行合圍。這事不能讓他們幹,我使出吃奶的勁往前衝。李小單跑進了一個光線暗淡的拐角,我剛追到拐角頭上,一聲槍響傳來。等我衝過去,就見石磊手裏拿著槍站在李小單身旁。我過去就給了他一腳,低聲咆哮:“你趕緊滾蛋,這裏沒你什麼事了!”
石磊轉身就跑進夜色裏。我上前對著不知死活的李小單就是兩槍,這兩槍讓他的靈魂徹底升了天。這時,特警隊員們也參差不齊地跑到了我身邊。一個特警隊員問:“張局,你一共打了幾槍?”
這小子心細,是幹偵查員的好料。我說:“你耳朵聾了?老子一共開了三槍。”
那小子嘴巴動了動,又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這就對了,就是老子打了三槍。石磊呀石磊,你狗日的差點兒賣了自己。
李小單死了,方書記身邊的地雷炸了,沒炸著他老人家,把老子給炸了。
五十四
牛大打來電話,他說那幾個毒販已經超過羈押期。他的意思我懂,還沒到招警考試的時候,等大誌的兒子穿上了警服再說下文吧。我對牛大說:“這事你得聽我的,將來有什麼說道我來解釋。”
看來這事的風險不小。管他呢,大誌這狗日的太貪心,我要是早給他上上課就好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聽天由命吧,最多老子不當這狗屁局長了。
用不著我去說什麼,榮生鑫那幫人已經整理戰後材料了,一天的工夫,什麼都搞好了,他們拿給我看時,我隻動了動關於我的吹捧文字,把功勞盡可能放到幾個副局長身上,與過去不同的是,加重了劉海、米雪、牛大的成分,這是又一個伏筆。
市裏在這次打擊成功後的第三天召開了專題彙報會,而且是擴大會,米雪、劉海、牛大等都列席了會議,在征得方書記和常委們的同意後,主要彙報人由我改成了米雪,劉海和牛大補充。我偷偷觀察方書記,隻見他眉飛色舞,對公安局的這次打擊很滿意,看來他還不知道他那個改姓的兒子已經變成鬼的事。
米雪他們的彙報內容是我事先定下的,讓他們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他們說完了,我裝模作樣地問劉海:“沒把最後收尾的事寫進彙報材料?”
紀委那個錢串子(我又給他取了個綽號,隻是沒人知道)眼裏滿是疑問:“張局長,賣什麼關子嘛,最後的肯定是猛料。”
我清清喉嚨:“我們收兵以後,還沒清點戰果,有情報說有那麼幾個漏網之魚逃進了城北洞口小區的一棟公寓樓。我沒來得及通知其他參戰領導,從正在後撤的人員中抽出一部分,當場消滅持槍拒捕的七名匪徒,全是骨幹。我親手擊斃一個,一查,居然是青康眼下最大的黑道頭目。”
夠了,我隻能說到這裏了。方書記,我等著你來零割了。
省公安廳專門到青康召開了表彰會,立功受獎的人有一大群,米雪、劉海、牛大還有三個副局長都有份,就是沒我。局裏也報了我的一等功,是方書記給了攔腰一刀,說張光耀同誌是這次行動的最高指揮,他的功勞有目共睹。那意思很明確,我的一等功就免了。
方書記開始下手了。
牛大反饋回來一個消息,紀委的人頻頻接觸各級民警。唉,兒子可以不孝,父親不能不愛。這種要命的白眼狼,值得愛嗎?夜裏,對著迷蒙的天空,我反複問過自己,答案是,值得。因為在一定程度上,愛是一種內涵複雜的宣泄。
錢串子最近多出個毛病,開會時總喜歡半閉著眼睛看人,特別是看我的時候,他更是朝上揚著下巴。我知道他心裏想啥。玩深沉也玩到表麵上,水平太低了。
石磊打電話約我。這狗日的不要命了。我告誡過他,有急事隻能用公用電話,一般的事就發短信,而且得用暗語,今天他這是怎麼了?
中午他來了我家,剛坐下就說開了:“老大,最近的風聲對你很不利,我有個想法,把那個耿副市長推出去吧……”這小子肯定知道吳大誌的事了。果然,他說,“老大,這事不能再捂了,再捂這賬會算到你頭上。”
我說別急,打個電話再說。我給耿副市長打了個電話,這家夥不知道在哪裏逍遙,電話那頭一片嘈雜。狗日的,玩吧,沒多長時間了。這家夥特別親熱:“老張啊,有什麼吩咐?”
我說:“咱公安局是個清水衙門,房子快封頂了,口糧也快斷了,你得幫咱一把。”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一聲歎息送了過來:“老張,實說吧,我已經違規劃給你們兩百多萬了,方書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敲打過我好幾回。今天是你老張開口,這樣吧,我手裏還有一筆修一環高架的錢,城建的方案要到年底才能搞完,先給你應應急。”
我心裏一陣狂喜,還真挖出一坨唐僧肉。“好好好,老耿,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知交(狗日的,交你這種知交老子會下地獄),能透個數目嗎?”
“五百萬,夠嗎?”他接著說,“我馬上打電話讓財政上撥款,兩天後就到賬。”
哈哈哈,老子騙錢又成功了。放下電話,我對石磊說:“三天後動手,把手裏關於這個耿副市長的材料從地方交到中央去,找個信得過的哥們兒署名,你不能把自己亮出去。至於吳大誌,一定要等他兒子考進警察隊伍後才能動手,這你不要操心。”
石磊臉上寫滿擔憂。我說:“別怕,老子最多背個包庇罪,了不起把局長玩完,再不濟就進去嚐嚐自己國家監獄的滋味,到時你狗日的得給老子送點兒肥肉,裏麵肯定饞。”
石磊眼裏淚花閃爍。
狗日的不經逗。
五十五
公安局新建的辦公樓和宿舍樓主體建築完工了,現在麵臨的是內部裝修。我有個想法,把宿舍一並裝了。大部分民警買房的錢可能都不夠,這房子我定價兩千五一平米,眼下青康的房子均價是七千多,好地段上萬了,我定的這房價還是青康十五年前的。地是公安局自己的,這就省出了一大筆。而且與銀行講好了,以這兩棟房子作抵押,給那些錢不夠的民警貸款。
房子裝修款的缺口差不多還有三分之一,這是個不小的數子,該上哪裏籌呢?
這麼大兩棟樓,裝修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大大小小的裝修公司開始行動了,都想著到這裏來沾一嘴油。來吧,多多益善。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一套做法,想來招投標的企業都先到辦公室高主任那兒登記,然後由高主任親自帶到我的辦公室。連暗示都不需要,那些家夥就乖乖地掏出錢來,有現金,更多的是卡,也就十來天吧,又收了幾百萬。這些錢我當天就打到公安廳的那個秘密賬號上。用這錢是違規的,也違法,但不用這筆錢,兩棟樓的裝修就沒法搞。這事不簡單,我得動動腦筋。
我決定要去公安廳了,動身之前給丫頭去了電話。丫頭說她媽媽還那樣,就是每天要用的藥挺貴,爺爺奶奶都把房子賣了。我問丫頭爺爺奶奶現在住哪裏,丫頭說這事還真有些複雜,讓我自己回來搞清楚。我打定主意,這錢的事一了結,就是開除我,我也要守在洋洋身邊。
那個特殊賬號的密碼我知道,廳長知道,他不會動,但知道裏麵的動靜。我去銀行查了查,還真不少,有一千多萬了,裝修款用不完,剩個幾百萬在賬上吧,其餘的我一下就轉到青康公安局修房子的專用賬號上。
痛快!不過想到後果,我心裏還是一涼,這個罪不小,滑不出去的,自作自受吧。
回到青康,我把高洪發找來。高洪發眉飛色舞:“錢到賬了,一大筆,老大,你真厲害!”
我心裏苦水翻湧,厲害?老子要玩完了。我說:“那好,這筆錢要趕緊派上用場,一分錢不能亂用,誰要敢打這錢的主意,老子讓他生不如死!明白嗎?”
高洪發從沒見過我這副嘴臉,嚇著了,連連點頭。
丫頭來電話了,邊哭邊說:“滑頭老爸呀,媽媽快不行了……”
這事還是不能讓局裏人知道,否則會麻煩不斷。但這次肯定不能再說去搞調研了,就拿自己的身子骨撒謊吧。我召開了局黨組會,對大家夥說,這些日子太累了,飽一頓饑一頓,現在胃提出了抗議。這些家夥排練好的一般,整齊地“哦”了一聲。榮生鑫說:“張局,你也該去休整休整了,家裏有我們大家夥呢,有什麼難辦的事,我們會及時向你請示。”
之後我硬著頭皮找了方書記。方書記臉上的笑摻了假,少了過去的真誠。是啊,我殺了人家的親生兒子,人家還能對你真誠?自作自受吧。我說了胃病的事,說了對單位的一些安排。方書記讀懂了我心裏的盤算:“張局長(過去他叫我老張),辛苦了,去吧去吧,好好調養一下身子骨,這次市委就不給你規定時間了,什麼時候回來都成。”
這是要拋棄老子的信號。
老子不怕,盡管心裏感到空落落的。
回到省城,我直接就去了醫院。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兩家的四個老人都愁雲慘霧地坐成一排。我走到他們麵前了,老嶽父抬起頭朝我丟來一眼,卻沒看出我是誰。悲痛能讓人失去視覺。
我通過病房的窗子朝裏看了看,洋洋靜靜地躺在床上,更瘦了。我走到老人們麵前,躬下身子:“爸,媽。”
這稱呼是四個老人共用的。他們都抬起頭,都癡癡地看著我,然後都站起身,都從不同的角度抓住我的手,都老淚縱橫,都哽咽著,喉結都一個勁地滑動,就是吐不出一個字。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咱家丫頭聽到了動靜,從病房裏出來,拉拉我的手臂:“老爸,你們這是幹嗎呀,是不是催我媽趕緊死啊?”
這句話太厲害,五個人像關電閘般幾乎是同時止住哭聲。丫頭說:“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你們回吧,我爸也來了,這裏有我們父女倆就行了。你們要是再出個什麼意外,我們可是叫天天不應了。”
丫頭說得有理。我陪著老人們走到大門外,正要招手叫出租,一輛警車無聲地開到麵前。車上的民警我不認識,是個小夥子,他拉開車門跳下來,對著我就敬了個禮:“報告張局長,請老人們上車吧。”
我說:“小夥子,這怎麼回事啊?”
“羅局長命令我二十四小時在這兒待命,要保證你們用車。”
哈,羅朝政,這狗日的小心眼……不對不對,這家夥人品不錯,小心眼不該是毛病。我說:“小夥子,警車私用可是犯紀律的,你回去吧,我會給你們羅局長說的。”
小夥子又給我敬個禮:“羅局長說了,為了支持一線民警的工作,為特別需要用車的民警家屬調用車輛,也是我們公安機關的光榮傳統,不能算違紀。”
這狗日的……隻有日後再謝了。我讓四個老人上了警車,我那個蹬三輪的老父親坐上車,感慨地說:“你狗日的常常開著警車在老子眼前晃,老子都沒有坐過一回,這次開洋葷了,不過跟你狗日的沒關係。”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老家夥,房子賣了,瑤瑤說很複雜,怎麼回事?”
老父親說:“賣了,錢也到手了。買房人很怪,說房子過戶的事以後再說。”
“是什麼人買的房子?”
“不認識,是個小丫頭。”
別是誰給老子安的套吧?管他的,錢也到了手,也用了不少,就算是套,也隻有麻著膽子鑽了。
老父親走了,我回到病房,差不多是踮著腳走的,那動作跟貓一樣輕,我自己都聽不到絲毫聲響。剛走到床前,洋洋說話了,聲音很輕:“老張,回來了?”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第六感。真正相互掛念著的親人之間,心靈深處有那麼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來去時,那根線都會給出準確的信息。
我伏下身子,捧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丫頭在我屁股下塞進一把凳子。我笑笑:“洋洋……”
她緩緩睜開眼睛,柔弱的眼光在我臉上輕輕拂過:“別那麼叫,瑤瑤會笑話的。”
我說:“你就別說話了,我給你講講青康的事,好不好啊?”
她努力讓自己笑了笑,她那份笑顯出充滿愛意的淒美:“好吧,我就喜歡聽你耍滑頭那些事。”
我給她說著青康那些事,她始終把一絲絲微笑掛在嘴角。我說呀說,也不知道說了多久,說得口幹舌燥時,丫頭捅了捅我的腰眼。我回頭看看她,她朝病床努努嘴。洋洋睡著了。
沒出息的張光耀又想哭了。我對丫頭說:“你守著,我去院長那兒看看。”
一推開門,就見青康的一大幫子人都候在門外,打頭是局班子裏的人,一個都不少,然後是米雪、劉海等一大群中層幹部。我突然間腿一軟,就地蹲下抱住頭,不爭氣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五十六
真不知道這消息是怎麼傳到他們耳朵裏的,我可是誰也沒說。前次跟我一起來過的李虎我可是認真叮囑過。這次李虎也來了,我偷偷踢了他一腳。他疼得嘴裏直噓氣,還一個勁地搖頭,否認著自己的出賣。這個動作讓米雪看見了,米雪從身後拉出一個姑娘:“老大,還記得她嗎?”
我想起來了,老父母來公安局那天,我正跟兩個老人說著房子的事,這丫頭就出現過。她是米雪派出的間諜。小丫頭臉紅了,低聲說:“張局,對不起。”
“房子的事也是你辦的吧?”
她的臉更紅了,點點頭。她背後是米雪遙控,我心裏踏實了。米雪經手的錢不會有問題,至於今後怎麼還,以後再說,咱可以賴下去。
榮生鑫說:“老張呀,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不應該不給我們這幫哥們兒說。天下警察是一家,有難處了,大家把肩膀伸出來,總比你一個人扛著強。”
其他夥計們也都跟著說咱老張不夠朋友。我的媽,這事我能張揚?大家要是都趁機送錢送物,還讓不讓我活了?
青康的夥計們湊了很多錢,我一分也沒收。我說:“劉洋的病情你們也知道了,已經用不上錢了,要是能有奇跡發生,真到了用錢的時候,我會向你們開口的。”
我悄悄問米雪,買我家房子的錢是怎麼回事。她說少部分是她自己存下的,一多半是她父母給她的,讓她找個好地段買套房子,正好我家的房子要賣,那個地段好,挨著市中心,她就買了。我知道她是打趣,她人在青康,到省城買個什麼房?這丫頭。
“釣魚島”來了,和方書記一起。兩人上來就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釣魚島”握住我的手時,顯得有些沉重。我估計他已經知道了關於我的一些事,特別是那筆“受賄”款的挪用,那是一大罪名。法律不會管你心術怎麼樣,那根棒子是不帶感情色彩的。我等著挨打。
方書記的表情裏隱隱含著另外的情緒,這我也理解,誰讓我把人家的親生兒子消滅了。不過這人有個特點,一是一,二是二,我看得出,他對洋洋的安慰是發自內心的。為這,我是真感動。你就狠狠地整張光耀吧,反正老子也當夠了這個狗屁局長。
臨走,“釣魚島”給了我一張卡。“滑頭,其實你這人啊,一點兒也不滑。這卡你拿著,裏麵是老子半輩子的積蓄,千萬別假惺惺地不要。老子知道你缺錢。”
方書記拿出一個信封,我正想著應不應該接時,他卻交給了丫頭。“孩子,這不是錢,這是青康市委書記方正雄對長期工作在醫療戰線的劉洋同誌的一份敬意,是情真意切的一份心意。”
我剛想說什麼,他的手朝空中一切:“打住,這跟你沒關係,要是你躺在病床上,哼……”
他們走了,米雪說:“老大,廳長是話裏有話啊,你是不是還有啥事?”
我說:“你別問了,有些事你沒必要知道。回吧,這裏有我就行了,反正我現在基本上閑下來了。米雪呀,你就大膽地幹吧,找時間我會把自己的一些體會整理出來,供你今後參考。”
米雪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她眼裏有了淚花。
城南分局那幫舊時哥們兒幾乎是得閑就來醫院,來了就做事,沒事也找事做,實在沒事幹了,就幫著醫院的保潔工打掃衛生。那些日子,醫院的地麵上都能照出人影了。青康那三個小子也輪換著到醫院來。牛大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馬義也一言三歎。我也不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大家都心知肚明。對吳大誌,我是恨鐵不成鋼,但已經回天乏術,想對他說點兒啥,還不是時候。
我那個經商的朋友嚴中華從澳大利亞回來,下了飛機就奔醫院,見到我就是一拳,然後破口大罵:“張光耀,你不就是個狗屁局長嗎(這狗日的過去從來沒那麼罵過我),有什麼了不起!劉洋是我妹子,她都病成那樣了,你都沒想過給我打個電話,你還叫人嗎?”罵完眼淚就下來了。
那些天,每天都有些陌生麵孔偷偷摸摸地到醫院來,朝洋洋的病房探頭探腦的。丫頭告訴我:“這些叔叔阿姨,還有那些哥哥姐姐,他們都是媽媽過去的病人。”
這一住就是一個月,這期間沒人給我彙報工作,也沒領導給我作指示。我知道,大概都等著洋洋的最後時刻,都給了我天大的麵子。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問丫頭:“那個錢少爺呢,你跟他掰了?”
丫頭說:“沒那麼快,他去完成一件偉大的任務。”
“什麼任務?”
丫頭說:“保密。”
五十七
一個讓我稍稍心安的消息終於傳來。大誌的兒子點點考了公安廳的招警,拿了個第三。幾天後,點點給我來了電話:“張叔叔,我考上了,已經到公安廳報到了。”
我開著馮大林的私車回到青康,直接就去了牛大的治安處。我對牛大說:“把大誌叫來,該攤牌了。”
大誌駕著警車來了,見到我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隻不過有了許多裝的成分,跟過去不一樣了。我說:“知道點點的事嗎?”
他有些遺憾地說:“能讀研讀博,幹嗎去考警察?”
“是我讓他去考的,你老婆沒跟你說?”
“那個蠢婆娘,成天就喜歡逛商場、打麻將、做美容,哪裏知道去關心兒子?”
我沒心情跟他扯閑篇了。“大誌,咱們哥們兒一場,去自首吧。”
空氣刹那間就凝固了。我慢慢喝著茶,手卻不聽話地一個勁地抖。牛大一個勁地抽煙,這小子煙癮越發大了。
吳大誌把頭埋到兩腿間,好一陣後,他的肩頭開始聳動。讓他傷心吧,早該傷心了。時間就那麼悄悄地滑過,等他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麵。
牛大把手裏的煙蒂朝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上一腳,走到吳大誌麵前,一把把他提起來,狠狠一拳,接著又是一腳。吳大誌沒反抗,也沒叫。我怕出問題,起身上前,把大誌身上的槍下了。牛大說:“要不是老大為了點點,老子早讓你進去了。你把老大也害了。”
我說:“別說了,牛大,你陪著大誌去自首。大誌,你家的別墅肯定要被沒收,我沒讓你老婆賣舊房,她和點點還可以搬回去。去吧,把事情都說透,能不害人就別扯上別人,該你自己扛的,別朝外撂。”
牛大陪著大誌去市局了。我開上馮大林的車回醫院,最後陪陪洋洋。
回到醫院,就見錢少爺正端著洋洋的便壺出來,臉上沒一點兒嫌棄的表情。這小子變多了。他一見到我就愣了,看樣子,還有點兒怕我。這是好事,心裏有個怕,做事就不敢太放肆。我對他笑笑,他也對我笑笑,隻是笑得很難看。瑤瑤出來了,這一幕恰好讓她看見了,在錢少爺背上拍了一掌:“別笑了,對張光耀你笑不出好樣,照照鏡子看看,你這笑離狗臉不遠了。”
錢峰整人有術,卻教子無方,倒是咱家丫頭把常常發瘋的錢大少爺訓服帖了。丫頭把嘴湊到我耳根底下:“錢大運把他老子給打了。”
“啊?這也太無法無天了吧。”
丫頭說:“有悖倫理,卻符合人理,想知道為啥動手嗎?”
開玩笑,還有我不明白的事?等丫頭進了病房,我對倒完便壺回來的錢少爺說:“大運,我知道你是替我打抱不平。你也別去怪你爸,不是他要整我,這事太深,三言兩語說不清。總之,回去跟你爸認個錯,不能僵著過日子。”
後來丫頭告訴我,錢大運不在青康經商了,他把屬於他的資產都撤到省城了,跟人合夥開了一家餐飲。他自己拜了一個有名的大廚為師,半年下來學了不少,餐館裏他自己當大廚,招了一幫年輕的廚師打下手,生意很火。
丫頭說得津津樂道,老子聽得心裏一個勁地沉。這麼發展下去,丫頭八成要讓這個狗日的錢少爺拐進洞房了。我拍拍丫頭的肩:“他就這點兒出息。”
丫頭得意地說:“在我的鞭策下,他參加了英語培訓班,高級的。”
“喝,把生意做到國外去?就算他將來成了世界級的富豪,那又怎樣?”
丫頭突然問:“老滑頭,說說,你心裏的女婿該是什麼樣的?”
這鬼丫頭,這一說還真把老子難住了。我看看閉著眼的洋洋,隻見她嘴角牽出一絲笑紋。她聽著呢,父女倆沒鹽沒味的對話,讓她開心了。
五十八
洋洋還是走了,走得我肝腸寸斷,走得我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淚也沒了,心裏淌著血。陪著我的還有丫頭,她也不吃不喝,她眼裏的淚多,她也不哭不鬧,就倚著我,雙手抱著我的一條手臂,任淚水靜靜地流。
洋洋臨到呼出最後一口氣時,趕著吐出最後一句話。她失神的眼神給了我最後一個暗示,讓我把耳朵湊到她嘴邊,幾乎是吹氣般說:“別開追悼會……”
洋洋的意思我明白。追悼會上會來很多人,會送來很多禮,這些禮有輕有重,不收不對,收也不對,特別是我還當著這個狗屁局長。更重要的是,追悼會會讓一身毛病的老人們心碎,那可不是小事。最後關頭,洋洋還盡想著我的今後……
老人們被我說服了,但是洋洋布下恩的人們不會照洋洋的心思來。我讓老人們頭天下午到殯儀館看了洋洋最後一眼。那個老三輪車夫在洋洋的靈前深深地鞠躬,然後把我叫到跟前,氣沉丹田,揮手給了我一耳光:“張光耀啊張光耀,都說你狗日的是個滑頭,老子看你是個大蠢蛋!啥狗屁工作,啥狗屁局長,有哪樣趕得上洋洋?”
老爺子這一巴掌打得狠,手指印留在了我臉上,臉也腫了,這讓我墜滿鉛的心情好受了些。我把另半邊臉湊上,意思是要打就打個雙數,老爺子卻沒給我這個臉,鼻孔裏狠狠地哼了一聲。
把老人們送走,我和丫頭在洋洋的靈前守了一晚上,父女倆相依相偎直到天亮。我們沒說過一句話,都在心裏默默地和洋洋交流,我說了很多,丫頭也說了很多,我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對方所說,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聲,都能感受到對方心底深處的悲傷。
老天呀,這個狗屁局長老子可以不尿,這個世界上的榮華富貴老子可以當成屁來放,老子心裏最依戀的就是老婆和女兒,你他媽太不公平了,硬生生要奪走一個。
天亮了,丫頭抬頭問我:“老爸啊,我聽見你罵人了,你罵誰啊?”
我苦笑:“丫頭,你耳朵真神,老子在心裏罵的你都能聽見。老實告訴你,老子罵的是狗屁局長。”
我們打開封閉了一夜的大門,我的個媽呀,錢大運緊貼著門站著,看他那神態,他一夜都在這兒。他身後更不得了,密密麻麻站了數不清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我這邊把門一打開,人們都衝著我和丫頭跪下。
我真慌了,類似的場麵我見得多了,可那都跟我這個家庭無關。我趕緊也跪下,丫頭跟在我身後跪下,錢大運斜斜地跟在丫頭身後跪下,他這一跪真有些不倫不類。
打頭的是一個二十郎當的小後生,他說:“大叔,我是代表我爺爺來的。我爺爺昨天過的世,他心裏痛劉阿姨,一夜不知道哭醒了多少次,是劉阿姨把他老人家從死亡中拉回來的。爺爺從那時起就到廟裏學了經文,他每天都念,他是為劉阿姨念的。昨天早上,爺爺非常清醒地說,他要先走了,到那邊等著給劉阿姨帶帶路,他說,你們要把劉阿姨風風光光地送來。”
我在心裏說,小夥子,你這一來,我的罪名就多了一條。可我能那麼說嗎?我要是人,就不會說出狗屁原則性的話。我拍拍小夥子的肩頭,沉重地點點頭。
小夥子淚流滿麵:“大叔,我是今天所有來送劉阿姨的老少爺們兒推選出來的代表,請你不要攔著我們,最後隨了我們的心願吧!”
我還能說什麼啊?
接下來的事就熱鬧了,民間的風俗齊上陣,陰陽師、舞劍吐火、燒紙開路……總之我見過的沒見過的都有。殯儀館裏很多人都來看熱鬧,人群中有人指指點點,有人大聲說我的官銜,說法種種,好聽的難聽的都有。我知道這極有可能成為又一條罪狀,罪就罪吧,把老子槍斃了也就那麼回事,何況老子還夠不上槍斃的級別。沒人去找事情的根由,那個小夥子和他身後那些讓人敬重的老少都不會承擔責任,我背了吧,何況我打心眼裏是同意的。
五十九
陪著幾個老人過了幾天,天天陪著他們打麻將,隻有在麻將桌上,他們心裏的悲傷才會悄悄地淡化。劉海時不時地給我來個電話,說一些局裏的事,說一些他正在幹著的事。我知道,有一張網正張開著,慢慢地罩向頭頂。
那天,一個電話打亂了我的心思,是劉海的老婆櫻子打來的。櫻子帶著哭腔:“滑頭局長(這丫頭也敢這麼叫老子),我想你。”
真他媽見鬼了。不過直覺告訴我,這女人有事。我說:“你別說了,我馬上回青康。”
放下電話,我對幾個老人說:“我離崗時間長了,青康那邊又有事了,我還得去去。”
四個老人都站起身(洋洋走後,四個老人幾乎天天見麵,除了睡覺各回各家,吃喝玩樂都往一塊兒湊了),都跟我握手,那模樣就像跟客人告別。
到了青康公安局,人人對我都表現出超常的熱情,但我能看出,張張笑臉背後都另有一層意思。
高洪發從辦公室衝出來,直衝到我麵前,雙手握住我的手一個勁地搖。我說你忙你的,有事我會招呼你。回到辦公室,三個副局長商量好一樣,都齊刷刷地站到我麵前,最後一別吧。幾個人都表現出對我的極大關懷,從他們的眼睛裏卻也沒看出虛假。榮生鑫說:“你回來就好了,我這肩上不能老扛著。”
我說:“你們各司其職吧,我到處走走,離得時間長了,生了。”
我一身便裝來到櫻子的酒樓,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剛坐下,一個一身名牌的中年男人一身霸氣地走進來,進門就嚷著叫經理出來。職業習慣吧,我馬上從這家夥身上聞出點兒什麼來,估計櫻子的事跟這個家夥有關。
櫃台裏的小夥子和小丫頭都迎了出來,都笑容滿麵地說:“鄭哥來了,鄭哥來了。”
這個鄭哥摘下墨鏡,裝模作樣地湊到嘴邊輕輕吹吹,朝一個小姑娘臉蛋上拍拍:“沒聽清我的話吧,你們經理呢?”
一旁的小夥子說:“鄭哥,我們經理不在。”
姓鄭的小子陰陽怪氣:“我問你了嗎?”
小姑娘說:“經理真不在,她到省城進貨去了。”
這家夥走後,我招手叫來那個小夥子:“認識我嗎?”
小夥子點點頭:“張局長。”
我掏出手機:“告訴我你們櫻子經理的手機號,要馬上能打通的號。”
打通了櫻子的手機,我們約定到城南一處茶樓。櫻子坐在一個角落裏,一臉的愁容,更顯出一副病態美。這麼漂亮的女人,難怪要招事。
我坐到她對麵:“說說,到底怎麼回事,說重點。”
櫻子說,就一個星期前,來了一夥人到她的酒樓吃喝。這夥人中有一個是重要人物,他一來就纏上了她。那人說他在青康投資,現在能不能投資成功,全取決於她。就這樣,他得閑就到酒樓來纏。櫻子打聽了一下,這人頗有來頭,是中央一個什麼高官的太子。她沒敢告訴劉海,劉海要知道了肯定會出事,這才給我打了電話。
這種事不能拖,當天晚上我就找了石磊。石磊問我要什麼結果。我說不死不傷,離開青康就成,還有一條,就是石磊不能出麵,這小子是個幹公安的奇材,不能廢在烏龜王八蛋手裏,至於那狗日的給不給青康投資跟老子沒關係,何況這家夥極有可能是空手套白狼來了,要真是這樣,老子又給青康除了一害。
石磊這事辦得挺漂亮。他找了個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我不知道,總之有人把那個紈絝子弟拖到青康最高檔的酒樓海吃海喝一頓,然後到一家洗浴中心。快天亮時,就近的派出所接到報案,趕去抓了個現行。巧的是同時來了很多新聞記者,第二天整個青康就鬧了個沸沸揚揚,社會上還盛傳那家夥不知道吃了什麼,襠間的玩意兒從此廢了。我問過石磊,石磊說民間的偏方太多,真不知道那些狗日的用啥好吃的招待了貴客。
這種江湖事太亂,不說了。趁著局長的帽子還戴在頭上,我得把該辦的事辦了,得讓石磊歸隊,還得給他個有權有勢的崗位,讓那些曾經吃過他虧的社會渣滓先矮上三分。
我去找了方書記。我眼下的一舉一動都應該在他視線中,這事他要是攔腰一刀,石磊就會受屈。
老官僚心性沉穩,見了我臉上堆出自然的笑,招呼秘書給我泡茶(過去都是這樣)。我說:“方書記,你日理萬機,我就不擔擱你了,就兩句話。”
他說:“你這個老張啊,是不是對我有了什麼成見?我們都在一個鍋裏舀飯吃,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敞開說嘛。”
哈,敞開說?老子親手打死了你那忤逆兒子,能跟你說說這事嗎?我說:“方書記多心了,在你的領導下,我學到了很多東西,這輩子受益無窮。”
“球!”
我接著說:“石磊你還記得吧?”
“是不是搞潛伏的那個同誌?”
“書記真是好記性。我想了很久,他在特殊崗位上差不多了,再待下去就有暴露的危險,我們不能再有第二個趙飛了。我想讓他到特警支隊去,支隊領導作個調整,現任支隊長年齡偏大,到局政治部任個副主任,提半格,石磊去任支隊長。”
老家夥的心眼開始動了,他轉過身,看著窗外沉思。我不能讓他把另外的想法說出口。“對了,方書記,上次擊斃的那個李小單,臨死前交代了一些事(純粹是老子瞎編,也是不得已呀),過些日子,我想親自去查查。”
這一棒那才叫穩準狠,一下就敲到了他的要害上。他轉過身來,眼底深處流露出一絲憂慮,不過這老官僚老到,眨眼間就掩飾過去。他歎口氣:“石磊同誌不容易啊,是該讓他歸隊了,老張,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六十
牛大來了。“嫂子的事我沒幫上什麼忙,那些日子局裏派我和馬義去東北追逃,回來後……唉,老大,別難受了。”
我擺擺手:“好了好了,你我弟兄一場,把馬義叫來,就差大誌了……不提了。今天老子不掏腰包了,地點你們挑,酒菜你們叫。”
正說著,劉海來了,米雪也來了。劉海說:“老大,我們也是你兄弟,別把我們落下了。”
我說:“既然都來了,把李虎也叫上吧,那小子也是個人精。去哪兒,得找個寬敞地方。”
劉海說:“找什麼找,就去我們家的酒樓。”
到了酒樓,我想到一件事:“劉海,找一個你們兩口子信得過的人當你們酒樓的副總,把酒樓管起來,讓你媳婦當當幕後。這是忠告,聽不聽由你。”
米雪也知道劉海媳婦那件事。“劉海,就讓你家那個小姑去,人精明,而且本分。”
我說:“劉海,你小子得替你媳婦著想,有些人你是惹不起的,法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他們嘴裏念著玩的緊箍咒,他們自己是不會戴的。”
櫻子把酒樓的所有招牌菜全擺上了桌。這丫頭人精耳朵也長,老遠就聽見了我們的談話,她說:“老大和米姐說得在理,我這就給小姑打電話了。”
酒菜上齊,正要舉杯動筷子,高洪發來了。這小子是跑著來的,看那滿頭的汗,就知道跑了多遠。他一到就把我麵前的酒杯端上,米雪把她麵前的酒杯推到我麵前,櫻子把她的推到米雪麵前,這一連串小小的動作讓我感動得心裏發酸。高洪發端起酒杯:“老大,你狗日的不夠意思,兄弟聚會,咋能落下我老高?”說罷一飲而盡。
狗日的高洪發也叫老子狗日的了。
大家舉杯,喝幹杯中酒。放下杯子,人人都是淚流滿麵。
“釣魚島”來青康了,帶了一大幫子,省廳各單位的人都有,說是檢查工作,其實是專程來看老子的。畢竟上下級一場,不來個臨別贈言說不過去。
廳長主持召開了青康公安局黨組會,老小子說了很多廢話,最後說,經省廳和青康市委研究,張光耀同誌另有任用,青康公安局由榮生鑫同誌臨時主持工作。
下來後,老小子說:“找個地方,老子跟你狗日的喝一杯。”
我把他帶到櫻子的酒樓,酒樓已是劉海的小姑迎來送往了。我進了酒樓,迎賓小姐們齊齊地躬身:“張叔叔好。”
“釣魚島”愣了,回頭看著我,眼裏滿是疑問。我說別那麼看我,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劉海小姑打電話叫來了櫻子,我對“釣魚島”說:“這是青康公安局城北分局局長劉海同誌的妻子,櫻子,叫大叔。”
“釣魚島”說:“得得得,櫻子,你咋叫他?”
櫻子說:“我們都叫他大哥。”
“釣魚島”說:“他比老子還大兩歲。”
櫻子嘴張得老大,半晌才說:“又一個自稱老子的……”
酒酣耳熱時,“釣魚島”用筷子指著我說:“你狗日的,這回把婁子捅大了,真應了你當初那句話,來過把副廳級的癮。哼,先回廳裏待著,你在青康的形象不能倒。”
“釣魚島”還說了一件事,市紀委書記錢峰把收集到的關於我的材料燒了,據說他兒子跟他鬧得不可開交,老婆也跟著鬧騰。組織上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調離了紀委。
我突然就明白咱家丫頭的用意了,這孩子莫非有預感?
六十一
我的關係辦到了省廳,“釣魚島”給我安排了一個大辦公室,是套間,裏麵一應俱全。我給了他一份青康公安局換屆人員的書麵建議,“釣魚島”說:“我不看也知道這裏麵都有誰,你狗日的放心,是好鋼都會用到刀刃上。”
“釣魚島”走了,背影一聳一聳的,廳長都這吊樣兒吧。
接下來,我真的閑了。我不去想青康,也不想過去那些事,沒事就看看窗外的垂柳,看看活得比人自在的銀杏,看看院子裏忙來忙去的人,看看門口的武警戰士,這麼悠閑的日子老子這一輩子還真沒過過幾天。
不過,該來的終於會來。
省紀委來了兩個幹部,一個比我歲數大,一個還是毛頭小夥子,他們說了對很多人都說過的話,到規定的地方、在規定的時間交代問題。坐上他們的車,繞山繞水地走了大半天,也不知道他們把老子拉到了什麼地方,四周都是農舍,環境倒真不錯。那天晚上,我想了一陣洋洋,想了一陣瑤瑤,再想想漸漸走出悲傷的老人們,然後就睡了,睡得鼾聲震天。
第二天,開始正式“工作”,一間小屋子,一張桌子,後麵是兩把木椅子,我的位子跟他們相對。他們給老子泡了一杯茶,讓老子吃驚的是,居然還是飄雪,上品。輕啜一口,哈,美。我知道這茶不是一般人給的,知道我這個嗜好的人不多。
桌子後的兩個人也是好耐性,看著我一口又一口地品茶。茶喝得差不多了,我說開始吧。走完千篇一律的開場白,我說你們也別問了,我主動給你們講我的“罪行”。接下來我把到青康後的種種(除了不該說和不想說的)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從到青康那天在高速路上的招搖,到後來對街頭混混兒和初犯的從寬處理,到挪用賄賂巨款,一口氣倒了個幹淨。
那天真累,上午沒說完,吃過午飯又說。本來吃過午飯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我說咱就不歇了,把事情說完了睡得踏實。換了一杯茶,又接著上午的話頭,一直說到下午六點。我說完了,他們卻意猶未盡,還交替著發問。老子沒那興致了,仰靠到椅子背上,眼睛一閉,睡上了。
那個年輕的城府深些,年齡大的反倒急躁,他狠狠一掌拍到桌麵上,從桌子後麵繞到我麵前,手一揮一揮地示威。老子最見不得誰在老子麵前張狂。我笑笑,認真地伸個懶腰:“把你那雞爪子拿開,你別忘了,老子是幹什麼吃的。”
年輕的趕緊過來拉住年長的:“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說:“不是今天就到這兒,往後再沒有了,走了,老子要睡了。”
後來那個年長的給老子道了歉,然後說:“聽說你經常喝高檔酒。有人舉報,你經常敲詐勒索商家,為你提供高檔白酒。”
我笑笑:“那不叫敲詐,叫借,都有借條,借酒喝不犯法吧?”
他們果然去查了,我那個朋友嚴中華把一大摞借條擺給他們看,說這些酒他本來要送我的,可這個狗日的張光耀非得借。
那以後,老子天天睡大覺,睡不著了就練身子骨。他們的人換了幾撥,任你換誰來都一樣,任你怎麼問,任你設下什麼圈套,老子都是穩坐中軍帳。一天來了個領導,這人我見過,是省紀委的一個什麼書記。我說:“我是真沒了,該送什麼地方請你們快送,怎麼判都行,我不會上訴,也不想上訴。”
那個書記問:“為啥不想上訴?”
“我的所作所為,不一定合法,但合情理。我知道法不容情,做了,就有受的思想準備。”
書記盯著我好一陣看,然後就走了,走得很快,我想再看看他的背影都沒來得及。在那個地方待得久了,新來的人都會讓你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第二天,我又讓他們運回市裏,沒進公安廳,因為老子是犯罪嫌疑人。這次是回家,回家真好,隻是會驚了老人們。咱家丫頭老子不擔心,不是老子吹,她的承受力不簡單。
出乎意料,到了家門口,四個老人列隊歡迎,顯然他們知道我今天回家。蹬三輪的老父親當胸給了老子一拳:“你狗日的沒瘦啊,還他媽長肉了?哈哈,是老子的兒子!”
進了屋子,一屋子的香,還有一壇酒。老嶽父說:“酒是我們家的,在地下窯了二十年了,你不知道吧?今天的菜都是自己動手搞,煎炒燉烹都有,最後剩下一樣,是留給一個人炒的。”
這老家夥是個當特務的料,埋那麼久,真沉得住氣。我問最後一道菜是留給我的吧。老父親說:“你還沒資格。”
難道是咱那丫頭?這丫頭什麼時候學會炒菜了?稀奇。
丫頭一蹦一跳地進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吊到老子脖子上嗲嗲地叫老滑頭。這丫頭又長了,沉得老子的脖子都快斷了,不過老子寧可脖子斷也不會不讓她撒歡。
丫頭炒了一個醬肉絲,我的個媽呀,難吃死了。不過,屋子裏的四個老家夥和一個老滑頭都說好吃,而且筷子連連伸向那盤醬肉絲。丫頭疑惑地夾了一筷子塞進嘴裏,眉頭突然就緊緊地皺到一起,然後又鬆開了。她笑了,笑得花枝亂顫。
老家夥們一聲大吼:“舉杯!”
六十二
後來給了個結論,黨內嚴重警告。至於還讓不讓老子幹活,幹什麼活,沒有下文。正好,玩吧,玩個痛快。
聽說有人為我抱屈,說張光耀功大於過。
功有個卵用,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這才是實在貨。
馮大林打來電話,說你老人家可能要重新出山了。
又有消息說老子要當副廳長,還是常務。
哼,鬼扯。
(全文完)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