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滑頭”局長(2 / 3)

突然之間我就想到一件事。我那個做高檔酒生意的朋友說的,當時聽聽也就扔了,這件事似乎跟眼下城東分局那個局長有關聯。我對馮大林說:“拜托你一件事。”

他忙說:“老大,我也這麼叫你算了。你要我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隻是不知道該從何入手,你辦法多,吩咐就成。”

我在他肩頭狠拍一掌:“好,你這個兄弟我認了。這事不複雜,也不簡單,你得給趙飛的兒子當幹爹。”

這小子一聽臉就紅了:“老大,沒這麼逗人的吧,趙飛可是咱哥們兒,不是說朋友妻不可……”

我揮揮手讓他坐下:“你聽老子把話說完再激動好不好,說到當幹爹就想到要跟人家上床。你當這個幹爹隻做一件事,替這母子倆管錢,你得用警察的手段管。”

馮大林鬆了口氣:“老大,我明白了,你說具體的吧。”

“撈人的事不用你管,人撈出以後就該你的了。你要讓人二十四小時監控李華,不能讓她重走老路,誰要是想招惹她,你就查他搞他,要徹底讓母子倆走出陰影。咱手裏的權為烈士的事用用,這應該。趙飛的獎金和一些社會捐款,一共有六十多萬,這錢要保管到你們分局的賬上,讓財務上專門開一個戶頭。這錢主要用到孩子身上,主要用到他的教育和醫療上,生活方麵視情況而定,要是李華真的入不敷出了,可以支一點兒救濟一下,如果還有什麼因難,就給我打電話。總之,可以虧了李華,不能虧了孩子,這是原則。”

剩下的事就是撈人了。我讓馮大林走人,然後打電話給做酒生意的朋友。我問他在哪兒。他說有急事飛了廣州。我說給你四個小時,我的事更急。

為了加快進度,我幹脆到機場接他去了。

趕到機場,正好飛機落地。他走得匆忙,手推車裝得滿滿當當。我迎上前,使勁拍了他一巴掌:“肉球(這是我給他取的綽號。他叫嚴中華,瘦得像竹竿,一個愛錢又會掙錢的家夥),這麼大一堆有幾樣是拿回家的?”

他朝我傻笑:“全拿回家,全拿。”

“嘿,你那幾隻野雞就不喂食了?”

“別說那麼難聽嘛,那叫紅顏知己。”

“呸!別他媽的酸了,還紅顏知己,有把紅顏知己放床上的嗎?”

他拍拍挎在身上的包,做個數鈔票的動作:“有這個足矣。”又說,“滑頭,說吧,什麼事?”

我先幫他把行李放上車。開出機場,我問他:“薑顯達跟你關係怎麼樣?”

“城東分局那小子?不錯,是朋友。”

“我跟你鐵還是他跟你鐵?”

“沒這麼比較的。”

“說說,說了我心裏才有底。”

“你略重一點兒。”

“那就好。”我給他講了趙飛的事,說到趙飛至今屍骨都沒著落時,我的眼眶濕了,視線也模糊了,差點兒和一輛巡路的警用摩托車撞上。摩托車拐到我的車前橫下,逼得我一個急刹車。交警過來了,敬了個禮,掏出罰單時認出了我,趕緊收起罰單,又敬個禮:“老老老……老領導您好。”

哼,“老滑頭”三個字差點兒就脫口而出,他要真這麼喊了,我還會高興點兒。我說:“不罰了?”

他尷尬地咧咧嘴:“對不起,不知道是您。”不等我說話,他上摩托車就溜了。

嚴中華擦著眼淚說:“靠邊兒停停吧,這心裏讓你給浸酸了,難受。”

得,就在路邊把話說完吧。我把車停好,說:“眼下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把母子倆撈出來,而且不能花錢。老嚴,你隻辦一件事,這事辦好了,母子倆就燒高香了。我得給薑顯達找個茬兒,你聽明白了,這事我不會讓他知道消息來源,也不會把他搞進去‘雙規’,隻是嚇唬嚇唬他,讓他趕緊放人。”

老嚴這家夥鬼著呢,不到兩分鍾,他給我講了一件事,這事足夠了。我當著老嚴的麵就對著天空作揖:“趙飛你聽著,你老婆拐了個彎,那是你造成的,一個女人帶著兒子不容易。有一點你記著,她沒有放棄你們的兒子,眼下受到一些磨難,我會想辦法讓母子倆過上正常日子。你是我的好兄弟,在那邊好好過吧,這邊的事我替你罩著。”

四十六

我正要去找薑顯達,出了點兒小插曲,我那個寶貝丫頭把錢少爺帶來了。這丫頭鬼著呢,心裏可不僅僅是想著要幫老子。丫頭在電話裏說:“張光耀,趕緊到聚星城茶樓來,我有事找你。”這丫頭就這樣,對老子沒規沒矩,不過,老子喜歡。

我拐了個彎,聚星城茶樓離這兒不遠,幾分鍾就到。進了茶樓,咱家丫頭坐在迎門的一張桌旁,一臉的燦爛。我一屁股坐下,服務生就端上茶,高檔的飄雪,茶具是青花瓷的。我把臉一沉:“說說,怎麼知道老子的行蹤的?”

“那簡單,花兩百塊請了一個私家偵探,打的跟著你。”

“全程跟蹤?”

“我沒那麼多錢,隻跟到你跟我馮叔叔見麵,這就夠了。”

我說:“往下什麼節目?”

丫頭扭過頭:“出來吧。”

嗬,還有伏兵。從一道屏風後慢吞吞地轉出來的是錢少爺。這家夥今天穿得非常正式,西裝革履,從上到下一抹溜光,神情間也沒了往日的流氣。他徑直走到我麵前,對我深深一躬。我壓根兒就不想理他,這小子用什麼迷藥了,把咱家丫頭迷了。

丫頭坐到我旁邊,抱住老子的胳膊開嗲:“老張呀,這錢大運嘛,名字取得難聽,全世界最俗氣的三個字,在青康大街上晃晃蕩蕩好幾年,惡名掙了不老少。但是這些惡名嘛,有相當一部分是讓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專門作過調查,調查中我請米雪姐姐幫了忙,有很多劃拉到錢少爺名下的齷齪事他本人一點兒也不知道。”

完了,老子今天要敗在丫頭手下。米雪這丫頭搞了這麼一出,都沒想過給我通通風啊。我揮揮手打斷丫頭:“你停下吧,我想聽錢大少說說。”

錢少爺有些扭捏了,這倒是稀罕事。我寬厚地對他笑笑,原本是想對他瞪瞪眼,表情背叛了老子。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咱家那丫頭居然在錢少爺小腿上踹了一腳,動作極快,可還是沒能逃脫老子的視線。

錢少爺把脖子一挺:“叔叔,我能這麼叫你嗎?”

我說:“你本來就該這麼叫。”

錢少爺……算了,不能這麼叫人家了,他爸跟我平級,咱家丫頭不也成了小姐?錢大運不敢看我,於是雙眼朝上翻。丫頭說話了:“沒禮貌。”

他立馬把眼皮耷拉下來:“叔叔,我這人吧,不敢說是好人,也絕對不是壞人。有品位的人鄙視咱,社會上的人追著咱。我做過壞事,可沒到犯罪的程度,也做過好事,但也不敢奢望揚名。自從碰上瑤瑤,自從她給我上了一課,我就給自己定下個規矩,從頭開始。我心裏就隻有瑤瑤,她可以不嫁給我,我娶不了她就一輩子放單。”

我心裏惦記著李華母子倆,沒工夫跟他們磨嘰。我說:“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定去,我得走了。小錢你坐會兒,丫頭送送我。”

到了門外,我在丫頭鼻子上點點:“玩的哪出啊?”

丫頭說:“這小子挺聰明,人品還沒壞透,可以救上岸,上岸後會成為了不得的人物,至於嫁不嫁給他,哼,看緣分。”

這就是張光耀的閨女。

四十七

我沒到分局找薑顯達。很多人都知道我和趙飛的關係,也知道是我讓趙飛潛進泥塘的,一些賬也順了邏輯劃歸我的名下,說為了我的紅頂子,趙飛搞得妻離子散。這個問題說不清,我也不想說清。趙飛是好樣的,處在人生十字路口了,一腔漢子血讓他留在血與火中,我敬重他。我不能讓薑顯達跟著受累,這家夥我知道,有相當的工作能力,就是心思太重,這算不上缺點,是人都這樣。我把見麵的地方選在河邊,那裏清靜。

他是騎自行車來的,見了我老遠就揮手。我知道,他這是給廳級幹部打招呼。我跟他隻是熟人,沒有來往,狹路相逢了就假眉假眼地笑上兩聲,說一兩句廢話。本來是將就著歲月過日子,沒想到真被餡餅砸到腳背,我的升官鬧得很多人心理失重,唉,社會就這樣。

我非常親熱地迎上前,跟他勾肩搭背地走向河邊。

他說:“滑頭,有什麼事盡管直說。”

我嘿嘿一樂:“不急不急,好歹咱倆也是一個鍋裏撈口糧的朋友。這不,我專門從青康趕過來,為的就是幫你老兄一把。”

他立刻站住了。我不慌不忙坐到臨河的靠椅上:“老兄,坐下慢慢說。”

他有些緊張了:“滑頭,真有什麼事?”

我點點頭:“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都在咱老張手裏摁著……”我突然就不言語了,兩眼凝神,看著河裏一艘撈垃圾的小船。這是攻心,讓他的心理防線往下塌。看得出,他心裏很急,但他得憋著。差不多了,我小聲說,“知道雷紅旗這個人嗎?”

他一愣:“那個紈絝子弟?”

“在城南那會兒我抓過他,大概省城待不下去了,這家夥轉移到青康,沒想到還是沒能逃脫我的魔爪。”

薑顯達說:“滑頭,有你這麼比的?”

“我就是這麼想的,什麼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貌岸然的家夥叫道,我是魔,魔是最高境界……這一岔又遠了,說正事。這個雷紅旗呀,這回恐怕得上西天,他犯的事太多了。我親自審的他,他還說了一件事,說當年——應該是五六年前吧,你女兒出國差錢的事。”其實這事雷紅旗知道個屁,是老嚴一生意上的哥們兒慷慨解囊幫了薑顯達,數額不小,他們生意人閑聊時說起的,這老嚴記性也真好。

斜眼一瞟,薑顯達緊張了。這裏麵肯定有故事,不過這跟我沒關係。我給了薑顯達充分的時間,讓他額角冒熱汗,心裏出冷汗。我繼續觀景。水麵上漂著什麼東西,好像是一具屍體。職業病吧,我一下就撐起身子。環衛工人把竹竿伸向漂浮物,一拉,嘿,是頭死豬。

薑顯達是老公安,知道我不會無緣無故大老遠跑來跟他說這事。“老滑頭呀老滑頭,說吧,要我做什麼事?”

“也沒什麼大事。你們的治安處和濱河路派出所抓了兩個人,一個叫李華,是個賣淫女,一個是個孩子,原因是他偷了包子鋪兩個包子。”

“這兩人跟你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不僅跟我,跟咱們幹公安的關係都挺大。趙飛聽說過嗎?”

“是那個臥底犧牲的烈士吧?過去是你手下的,犯錯誤被開了,原來是你讓人家沉下去了。”

“這是他的老婆孩子。”

“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辦,這是咱家裏的事。”

人很快就放了。薑顯達還辦了另一件事,他到李華所在的單位城南工商局去做了工作,工商局說已經除名了,沒辦法挽回了。他又去找市政法委書記,也就是市局局長,最後這事還驚動了市委書記。工商局終於修改了處分決定,改為留職查看。

回到青康,在常委會上,我把處理趙飛妻子兒子的事作了個簡單彙報。人人都是臉色沉重,那個錢紀委更是唏噓有聲。老子化目光為刀,狠狠刺了他一刀,狗日的養了個什麼玩意兒的兒子,把老子閨女的眼球勾住了。

市委書記說:“趙飛同誌是烈士,是為青康人民犧牲的,青康人民不能讓烈士在九泉之下感到心寒。我希望大家努力辦好一件事,企業,個人,除了國家的錢,什麼渠道都行,募捐一筆款子,投入到運行正常的商業機製中,劃分幾個等級,凡是為了國家的利益犧牲或致殘的青康人,都可以得到資助。今天我帶個頭,我捐兩個月的工資,你們自願。趙飛同誌的家屬是第一個享受這筆資助的,享受的等級我提議為一等一級。”

這老官僚坑人啊。常委們都捐了兩個月工資,就剩下我了。大家都看著我,我立馬站起來:“各位你們自便吧,收款的你得等等我,我先上衛生間了,拉肚子。”

差不多十分鍾我才回到會議室,後勤財務上的同誌還候著。見我來了,她笑笑說:“張局長,我知道您的捐款不一樣,所以捐到最後。”

“你個丫頭挺鬼的嘛。你記上吧,我捐半年的。”

“嘿,”市委書記從門外走進來,“老張啊,我知道你心裏那份戰友情,也明白你怕捐多了讓其他同誌尷尬。”他轉向收費的同誌,“我也半年。”

晚上,我給劉洋打電話:“洋洋啊,你老公今天損失慘重,半年的工資沒了。”

劉洋的聲音慵懶:“我知道你這人,沒事,家裏的經濟有我撐著。我困了,睡了啊,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我有些詫異,過去劉洋總會主動和我絮絮叨叨好一陣,今天這是怎麼了?

四十八

那天米雪向我彙報,市裏的黃賭毒有抬頭的跡象,還整理了一份資料。她前腳剛走,紀委那個老小子又來了。老子真想給他一個大嘴巴,直接把他扇出公安局的大院。想是這麼想,臉上還得笑:“你老人家今天這是神仙下凡,還是鍾馗降臨?”然後我喊秘書泡茶,我不能給這家夥泡茶,我們倆平級,這個派頭我得拿。

秘書應聲進來。我說:“老錢,好哪口啊?”

他怪怪一笑:“咖啡。”

這老小子喝的真怪,我這裏偏偏就沒有這玩意兒。我說:“小賀(秘書叫賀聰,名副其實,是個聰明小子),去什麼地方把這洋玩意兒鼓搗來。”

錢書記把手一揮:“我是跟你開開玩笑,我早打聽好了,你這裏什麼茶都有,就是沒有咖啡,將你一軍。”

我拍拍額頭,對呀對呀,這老小子就喜歡白水一杯,什麼茶都不喝,還說當年蔣介石後半生就是這樣過的。這對身體有好處,病從口入嘛,現如今的茶,沒有一樣不跟化學沾邊,不喝茶,就少了一個禍源。我說:“小賀啊,聽見了嗎,咱們錢書記跟蔣介石一夥,上白開水。”我回頭招呼他坐到沙發上,“錢書記,說吧,什麼事?”

他從包裏掏出一遝信:“看看,這都是最近的群眾來信。”

我心裏一陣嘀咕。看了好幾封,明白了,這些寫信的人都對公安機關失去信任了,說的都是黃賭毒的事。我一下就想起了剛才米雪送來的材料。過去我們是打掉了明麵上的犯罪行為,可這股毒瘤沒斷根,他們變換了作案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比過去更瘋狂。我沒心思跟老錢逗了。

錢峰一臉真誠:“老張,這事不簡單。青康的水很深,有什麼需要我們紀檢部門配合的,吱聲,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送走了錢峰,我給石磊發出暗號,這枚暗棋得用了,順便把牛大叫來,交代他們查一下李小單這個人。我把錢峰拿來的信件交給牛大,要他今天就向焦副局長作一個詳盡彙報,還特別告誡石磊,摸到情況第一時間告訴我,往下該怎麼辦聽我指示,不能單獨采取任何行動。我不能讓他冒險,死一個趙飛就夠了。

這時我接到一個山崩地裂的電話,是咱家丫頭打來的。剛摁下接聽鍵,就聽到黃河決堤般的嚎啕。我可從來沒聽丫頭發出過這種聲音,馬上我就想到了那個錢少爺,是不是這狗日的……

我大聲說:“丫頭,刹車吧,是哪個王八蛋欺負了你,說。”

丫頭嗚咽著:“就是你,你這個老滑頭……老爸,我媽她……”

丫頭說不下去了,我的腦袋裏一顆炸彈轟地炸響,用不著丫頭說,我什麼都明白了。我幾乎是跳著到門邊的,拉開門,壓著心裏那股火,四平八穩地出現在人們眼前。隔壁的李虎跟出來,我招呼他跟我走。賀聰也從隔壁衝出來,腋下夾著公文包。我說:“你別去了,到基層搞調研去,內容自己定。”

上了車,我給榮生鑫打了個電話,說要到下麵摸摸情況,為了不受幹擾,手機現在就關了,有人找我,幫著打打掩護。然後對李虎說:“去省城,把你那破手機也關上。”

我給洋洋所在醫院的院長打電話。院長一聽是我,聲音急促地說:哎呀,張局長,你日理萬機也不能不顧家人吧。劉洋呀,唉……這麼好的人……”院長頓了一下,“得了腦膠質細胞瘤……”

老天,她怎麼會得上這個病?!我問院長劉洋在哪個醫院。院長說她不願去腫瘤醫院,就住在本院裏。我衝李虎一擺手:“小子,快開,能開多快就開多快,玩出你狗日的飆車手藝!”

李虎也知道出大事了,一腳踩下刹車。“張局,等一分鍾。”他順手拿了兩張歌碟下車,我知道他是要擋牌號。接著,這車就開瘋了,幾乎每一個紅燈他都沒停,方向盤在他手裏像玩具。曾經有一輛警車追上來,三五分鍾就讓他給甩沒了影。

一到病房門口,我的眼淚就開了閘。病房門口站了很多人,有醫院的醫生護士,有穿著各異的男女老少。劉洋人緣好,很多人都跟她貼心。人們見了我,都靜靜閃到一旁。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心情平靜一下,把臉上的淚抹掉。一旁有人遞來一張紙巾,我把臉上打理幹淨,斜眼瞟瞟,沒想到,是錢大運。

我輕輕推開門,病房裏隻有閨女和她母親。劉洋懶懶地靠在床頭,臉色紅潤(後來才知道那是劉洋讓丫頭給她搞上的,她不想讓我看到一張跟死人差不多的臉)。她輕輕笑笑,抬起手點點丫頭:“你呀,把老滑頭嚇得夠戧吧。”

我坐到床邊:“丫頭,朝邊上挪挪。”丫頭起身趴在我的肩頭,把頭埋到我後背,張嘴就在我後肩上咬了一口,真狠。可我得忍,最多是腮幫子上起了道棱。我摸摸劉洋的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拉住我的手:“不說這些了,生死有命,人是無法抗拒的。”

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了,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那麼互相看著。洋洋瘦了,本來豐潤的臉也塌了下去。我這心裏呀,一股一股的酸楚往上湧,可我得忍。我就那麼看著,看著。平時對洋洋的關心太少了,回到家就沒做過一件家務事,飯來就伸手,衣服一髒就扔到地上,連丟進洗衣機都懶得丟。張光耀呀,你狗日的不是他媽個東西!

我摸著洋洋的臉,她也在我臉上輕輕摩挲,眼神裏是無限的留戀。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合上眼瞼:“老張,我想睡會兒,你帶著丫頭去遛遛,這兩天丫頭就沒合過眼。”

洋洋是心疼我們父女倆。她一貫這樣。在醫院,她一門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在家裏,她一門心思都在家人身上。走到門口了,洋洋又追了一句:“別告訴老人們。”

我拉開門,老天呀,那麼多的人都在門外候著,這當中還有我和洋洋的老父母,他們都老淚縱橫。我說:“你們幹嗎不進去啊?”

老三輪車夫說:“你狗日的才回呀,咱家洋洋要有個三長兩短,老子活劈了你!”

老嶽父說:“我們不進去,我們不想讓洋洋難受,我們就在這兒待著。”

那麼多的人,人人臉上都是悲痛,他們都小聲說:“老張啊,你看我們能幫上什麼,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血有血,要零件有零件。隻要能救劉醫生,要我們做什麼都行。”

我朝大家夥作揖,連聲道謝。快步走到電梯間,上了樓頂,我抬頭看著天:“你個狗日的老天爺,為啥就把災難降到好人頭上,洋洋從來就沒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你讓老子害上這毛病吧,你他媽的開開眼啊……”

瑤瑤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後,她也放開嗓門嚎開了。她身後跟著錢大運,錢大運一個勁兒地揉眼睛,他肯定想擠出眼淚表現一下,就是沒能成功。我長長地歎口氣:“別揉了,瑤瑤她媽跟你沒有關係,你是哭不出來的。”

咱家閨女不是省油的燈,過去就踹了一腳:“錢大運,你哭啊!你就當是我要死了,要是還沒淚,你就滾蛋吧!”

四十九

那些日子,天天晚上我做夢都是跟洋洋在一起,都是快樂的夢,醒來後就以淚洗麵。洋洋病危那些天,我甚至怕晚上開燈,怕天亮,因為有了光線以後就會看到洋洋越來越憔悴的容顏。我不想看著洋洋在我眼皮底下離開這個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死到她前麵,到黃泉路上等著她,咱兩口子手牽手進入另一個世界。

我不想讓丫頭天天待在病房,盡管學校給了她假。她還在成長,不能長時間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我轟她走,可她最多在外麵轉一圈就又回到病房。那天,我把錢大運叫到僻靜處,讓他想辦法帶著瑤瑤離開病房,到大街上走走,到商店裏逛逛。他有些茫然。我說:“你不是挺有招嗎?使出來吧。瑤瑤不是說你挺聰明嗎?今天老子要考考你。”

這小子還真有辦法。來到病房,瑤瑤一見他,眼睛一瞪:“我不是讓你待在外麵嗎?”

錢大運討好地笑笑。瑤瑤狠狠踩了他一腳:“你敢笑!”

他咧著嘴不敢叫,小聲說:“瑤瑤,我想對你說句話。”

“說吧,別說錯了。”

錢大運說:“張叔叔平時工作就忙,跟阿姨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你讓他們單獨多待些時間,他們之間有些話當了你的麵不好說。”

瑤瑤咬著左手食指,沉默了。我拍拍她的頭頂:“去吧,我得和你媽媽說些悄悄話。”

洋洋也略略欠起身子:“去吧,讓小錢陪你出去透透氣。”

瑤瑤跟著錢大運走了,病房裏就剩下我們兩口子。洋洋說:“你讓門外那些朋友們回家去吧,他們在外麵坐著太累了。”我說我勸過了,他們都不聽,人家是一番心意。洋洋輕輕歎口氣,“老張啊,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瑤瑤還不太懂事,隻有辛苦你了。”

我把她瘦弱的手捧到手裏:“我欠你的太多了,你要挺住啊,等我把欠你的賬還完了,咱倆再一起走。”

她艱難地笑笑:“別說傻話了。這麼些年來,我在人前最得意的就是有一個好老公,有一個好女兒。你和瑤瑤要好好過日子。你放心,你們過好了,我會知道的。”

劉洋把我的頭攬到她懷裏,纖細的手指在我發間輕輕移動,我聽著她的心跳,不知什麼時候,我居然睡著了,在劉洋的懷裏。

那晚是我這輩子睡得最舒服的一覺。我醒來時已是半夜,側頭看了看洋洋,她合著眼瞼,鼻翼輕輕地翕動著。我的脖子和肩膀有些酸麻,但我不能動,一動就會把洋洋驚醒。沒想到深知張光耀的洋洋,眼沒睜開就無力地說:“老張,我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這個世界,我是醫生,知道這個病。你不能丟下工作,回去吧,這裏有那麼多同事,還有那麼多跟我投緣的朋友,丫頭也在我身邊。別擔心,真有什麼事,我會讓丫頭告訴你的。”

洋洋說的是實情。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天,這個李虎夠意思,成天候在病房外麵,一旦需要用車,他馬上就出發。青康的事很多,就在洋洋跟我說過那番話後,我接到石磊的短信,這是我跟他單線聯係的手機,遇上天大的事也不會關機。石磊說:“老大,那個人弄清了,得當麵向你彙報。”

這事看來不一般,我不得不回去了。然而走到洋洋的病床前,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洋洋慵懶地看我一眼:“老滑頭,青康有事了?快回去吧,我沒事的。”

她永遠都那麼聰明。

不得不走了。院長說:“這裏有我們,你就放心吧。”

臨走,我囑咐完丫頭,對丫頭身後的錢大運說:“小錢,也辛苦你了。”

我一隻腳剛踏上車,丫頭追來一句:“爸爸,保重……”

淚水又決堤了。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青康。當晚,我就讓石磊到家裏來。石磊一身名牌休閑服,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端著我給他泡好的茶:“老大,這次你要有思想準備,李小單這個人不簡單啊。他是咱們市委書記的兒子。”

什麼什麼?這他媽太離譜了!我一下就站了起來:“你不會搞錯吧?”

石磊說:“開始我也不相信,可的確是。他不隨父母姓。這小子是市國稅局的副局長,業務上是一把好手,待人接物也是一團和氣,幾乎找不到人說他半個不字,可上級要任命他當局長,他卻推了。

“這個李小單的經曆很不簡單。他生於‘文革’初期,當時方書記是一個副縣長,母親是商業局的副局長,很快夫妻倆都進了學習班,不到兩歲的李小單就讓鄰居收下了。鄰居那對夫妻無兒無女,視李小單為己出,為了少麻煩,本來叫方小單的孩子就跟著鄰居姓了李。當時隻是臨時變通一下,誰知後來李小單就再也不肯把姓改回來。‘文革’結束,父母都官複原職了,可李小單不願離開養他的那家人。後來方書記夫妻倆也同意了李小單住在鄰居家,隻有逢年過節才去父母家小住,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方書記有這麼一個兒子,隻知道他有兩個女兒。

“李小單的養父母家境一般,他們住的原址開發房地產,拆遷房在城郊。新住址緊鄰一座化工廠,沒多久老兩口雙雙染上癌症去世。當地因化工廠排汙致癌的人成倍增長,群眾到政府部門要求解決問題,政府方麵一直找各種借口搪塞。後來群眾聚集在政府門口抗議,為首的以聚眾鬧事為由被抓了。李小單找了方書記,方書記說這是一架機器的行為,讓他不要插手根本就管不了的事。從那時起李小單就走極端了,他要攪亂這個貌似平靜的社會。

“他人緣很好,也愛幫助人。有個賣報的中年婦女,兒子想讀個好學校,沒錢找門路。李小單買報紙時跟她閑聊,知道了這事,就打著方書記的招牌把這事給辦了,學校還免費。中年婦女對他發自內心地感謝,那裏就成了他發號施令的地方。他精心培養了三個鐵杆手下,其中一個就是趙飛揭露的黑老大,其實是高級馬仔,他到死都沒有說出李小單。另外兩個手下我也搞清了,一個是咱城東分局的副局長,分管禁毒,一個是規化局的處長,都是手握大權的人物。這倆人為啥鐵了心跟李小單走,我還沒弄清楚,但絕對是鐵嘴鋼牙的貨,從他們嘴裏掏東西估計很難。我就守著報攤找線索。李小單和手下聯絡的方式很老套,但很安全,那個報攤就是聯絡點。那小子很謹慎,這麼久了,報攤老板一點兒都不知情。”

方書記在一定程度上是青康的主心骨,青康的建設不能少了他。我暗地調查過他,還真沒找到多大毛病。對青康的建設他功不可沒,他這杆旗要是一倒,青康的政局就會地震,那是連鎖反應,很多想不到的問題都會隨之而出,我好不容易搞出的局麵就會失衡。這事呀,我得好好動腦筋。我最怕的就是李小單咬他父親一口。這不是不可能。他骨子裏仇視這個社會,他老爸是政府官員,自然也就恨屋及烏了。這一口不能讓他咬。我問石磊:“你從哪兒搞到的這些東西?”

石磊說:“細節你就別問了,總之在警察隊伍裏不能幹的事我都幹了。”

我沒看錯,石磊是這塊料。“關於這小子的事你繼續搞,不論搞到什麼東西,隻能對我一個人講。還有一點我要再次提醒你,有些事能搞就搞,如果有危險,你就立馬打住。我不想再參加任何一個兄弟的追悼會。”

沒想到,接下來會是吳大誌出事。

五十

那天,我正召開局黨組會,李虎進來小聲告訴我,牛大來了,要馬上見我。到了走廊裏,就見牛大原地轉著圈,一臉苦相。看見我,他兩大步躥過來,低聲說:“老大,到你辦公室,這事不得了。”

我心裏一凜。進了辦公室,他幫我把門關上,我說:“揀重點說,我那邊還開著黨組會。”

牛大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個半死:“大誌出事了!”

“什麼事?”

“這輩子他是玩完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直了,小事我可以給他擦屁股,犯了法的事就隻有聽國家的了。

牛大接著說:“老大,石磊給了我一個線索,我派人跟蹤了半個月,弄清是個毒品案。事情太急,沒跟禁毒那邊說,昨晚動手,連夜端掉一條販毒鏈,上下家一起收進網裏。我怕有閃失,請了黃鋼撬連夜審,我跟他搭伴。這一審就審出事了,那個老大怕死,要檢舉同夥。你猜他供出了誰?吳大誌!他說吳大誌是他們這條線的線頭之一!”

我腦袋裏的一顆炸彈炸了,炸得腦袋裏全空了。

大誌是一年前栽進去的。我搞的那次比較徹底的清掃行動中,大誌抓了一個內鬼,那家夥吸毒,要是被大誌送進去,就不是開除出公安隊伍的問題了。衝進那家娛樂場所時,內鬼呆了,大誌也呆了,因為那家夥是他手下一個小幹部。當時隻有大誌一個人,後麵的民警還有十幾秒才能進到裏麵。那狗日的反應快,他說吳處長,你隻要放了我,五十萬的銀行卡明晚送到你家。就這樣,為了那五十萬,大誌賣了靈魂。後來,在那個家夥的引領下,大誌滑進了販毒鏈。

我問牛大:“除了黃鋼撬,還有人知道這事嗎?”

牛大搖搖頭。牛大做事細,該做的他會做得很到位。我心裏迅速形成了一個方案,最後幫幫兄弟的方案,極富私人色彩的方案,老子很可能因此受連累的方案。我對牛大說:“這個案子你馬上向焦副局長彙報,隻說案子,別說太具體,說還有些疑點正在深挖,想辦法先不要讓焦副局長介入。算了,這事還是我來說……所有抓到的人都先關起來,那個交代大誌問題的家夥要單獨關押,這幾天都別動他,給看守所打個招呼,任何人都不能提審,除了你和我。你繼續深挖這個案子的其他線索,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牛大走後,我叫來劉海。李虎到米雪那兒辦事還沒回來,我給米雪打電話,讓她安排李虎幹幾天活,幹什麼都行。米雪沒問我為什麼。這丫頭,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腦子裏清楚著呢。

我給榮副局長打了電話,說跟劉海去省城辦事,家裏一攤子讓他擔上。說來也巧,剛說到大誌,走到院子裏就碰上了他。我真恨不得上前狠狠踹他幾腳,現在不行了,他在我眼裏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大誌了。他上前敬禮,我朝他笑笑,笑得我心裏苦澀。我說:“大誌,眼看年底了,再努把力,爭取來個盆滿缽滿。”

看著他的背影,我真想哭。

吳大誌的兒子今年該畢業了,這孩子讀的是警官大學,聽大誌說他想讀研,然後讀博。這孩子有出息。可眼下不行了,得讓他先把飯碗解決了,這事還得“釣魚島”拍板。路上,劉海的喉結鼓了好幾次,我知道他想問我,又不好開口。終於他忍不住了:“老大,能說說嗎?”

我說:“咱們去幫一個同事,也是去幫一個罪犯。”

劉海摳摳頭皮。

“吳大誌,不陌生吧?”

“吳處長?那不是你兄弟嗎?”

“沒錯,他和牛大,還有馬義,都是我在省城城南分局的哥們兒,情同手足,把他們調到青康也是我要求的……劉海,你聽好了,我們這趟去還真是辦私事,吳大誌的事。知道我為啥找你幫忙嗎?第一,你嘴穩;第二,你人品正;第三,你有錢。”

劉海不吭聲,他在等著下文。

“大誌犯事了,犯了大事,他這輩子徹底毀了。”說到這兒,我心裏發酸,眼淚差點兒湧出眼眶。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我這都傷兩回心了,洋洋讓我傷心,再就是這狗日的吳大誌,身體倍兒好,心他媽卻壞了。

我把牛大說的內容揀要點給劉海說了說,劉海沉默了。快到省城時,劉海說:“老大,你是我這輩子……”

“打住打住,你小子想說的話老子都聽膩了,總之一句話,我不管向你提出什麼要求,你同意就同意,不想幹就說不想幹。”

劉海說:“好好好,誇你的話就不說了。我想說的是,你要我做啥我都做,不講一點兒價錢,這是心裏話。”

吳大誌的家我沒去過。牛大跟我說過吳大誌家的小區,到了門口,保安攔住了我們,我乖乖地出示了證件,這還不算,保安還打電話進去問,結果內線電話沒人接。保安客氣地說:“主人不在。”那意思是寫在臉上的。劉海有些耐不住了,看那眼神就知道這小子正想著歪點子。在這裏可不能亂來,現在的社會多複雜,人人的手機都能拍照片,給你來上幾個畫麵微信上一發,那就熱鬧了。

來了就不能走,等吧。我正回過頭找地方落屁股時,大誌老婆開著車來了。車是奧迪A4,紅色的。我朝她揚揚手,她一下刹住車,驚異地探出頭:“喲,張哥,什麼風把你吹這兒了?快上車,這兒進去還有好遠。”

進了小區才知道,這是個連排別墅區,小區敞亮,綠蔭蔽日,房與房的間隔很大。我問她什麼時候買的這房子,她說不到半年。

狗日的吳大誌,這房子可遠不止五十萬。我問她舊房呢。她說正準備賣。“別賣,”我說,“地段好,升值空間大,等能賺上個百把萬再出手。”

她有些驚訝:“真能賣到那麼多?”

我說:“隻會多,不會少。”

這別墅他們住不長,到時會作為贓物沒收。別墅沒了,還能回到舊房去,不會為住發愁。

進了家裏,吳大誌老婆給我們泡了茶,她說是大紅袍,很貴,幾千元一斤,乖乖。這茶我還不愛喝,出於禮貌,輕啜一口就放下了。我問點點快畢業了吧。她說這孩子要讀研。我說:“我這次就是專為這事來的。今年公安廳要招警,我希望點點能報名。他讀研的目的也是為了好找工作。警察這個職業不錯,包括高科技在內,什麼都有。我跟大誌商量過了,他說讓我代勞。當然,我也是從大處著想,咱們公安不能後繼無能人,點點聰明,會幹得比我們都好,再說,工作了一樣可以在職讀研讀博。你認真想想,然後給點點做做工作,最遲明天給我回話。報名在即,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這個婆娘千萬別拂了老子。大誌一出事,孩子心理會受影響,將來要進公安部門也多些麻煩,到其他部門也會有障礙,這就是中國國情。唉,但願能把這事辦成。

那晚我沒敢回家,家裏的一切除了心酸還是心酸。我讓劉海去住賓館,他一臉疑問。我沒告訴他洋洋的事,自己家裏的事,不能讓別人幫著忙活,再說,這事傳出去,肯定會有很多人從方方麵麵表示關心,這個關心到底是向著局長還是向著張光耀,這不是明擺著的事?

我偷偷給丫頭打了電話,問了問洋洋的情況。丫頭說眼下還算平穩,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說等我把手裏的事處理一下就回。放下電話,我打的來到醫院,臉上架了副墨鏡,隔著玻璃悄悄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洋洋。洋洋閉著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睡了。丫頭伏在床邊,握著她媽媽的手,那個錢大運坐在床頭的木椅子上,正發著呆。心裏一股酸楚往上湧,我費了老大的勁才咽下去。

半夜來了個電話,是吳大誌的老婆。她憂心忡忡地說,兒子不同意。我一聽心裏就躥火,可也不能怨孩子,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你別急,這事我親自給他說。第二天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給點點打電話。沒人接,我就那麼反反複複地打,終於通了。我說:“是點點吧?”

點點脫口就說:“張叔叔。”

這小子跟他爸一樣,精明,但願將來別走歪了。我說:“我數著呢,給你打了二十七遍,小子,不會是到哪兒泡妞去了吧?”

他忙說:“我可是進步青年,沒那些花心,剛才是跑步去了。”

“小子,叔叔還從來沒有專門找過你。昨天你媽媽給你說了吧?今天還是這個話題。我沒你媽媽那麼拖泥帶水,你在網上查查,把名報了,到時回來考試。我知道你小子行,至於考研考博,以後可以拿著工資讀,這事我給你包了。”

那小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叔叔,我聽你的。”

這事就這麼成了,看來老子的本事比他媽媽大。接下來我到公安廳找“釣魚島”。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我和劉海直接奔食堂。廳長正吃著,我徑直走過去,一直走到桌旁,就站到“釣魚島”身後。“釣魚島”對麵是兩個小青年,一男一女,他們都齊刷刷看著我和劉海。

“釣魚島”頭也不抬:“偷偷摸摸站到身後,想打老子黑槍?”

廳長自稱“老子”,兩個年輕人目瞪口呆。廳長對他們說:“我身後是有名的老滑頭,滿嘴難聽的話,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轉頭看著我,“說吧,什麼事?”

我說:“廳長大人,基層同誌來了,怎麼也得賞口食吧?”

“嗬嗬,打秋風來了。”他對那小夥子說,“小許,去,請大師傅打兩份飯,你先把錢付了,今天我沒帶夠,明天還你。”

小夥子起身給我們操持飯去了,我這才給廳長介紹了劉海。沒想到廳長一下就站了起來,緊緊握住劉海的手:“這才是真正的基層,你老滑頭算個屁!”

吃了飯,去了“釣魚島”辦公室,我把事情說了,說得很透。廳長看了我好一陣,歎口氣,什麼也沒說,朝我揮揮手:“滾吧。”

走到門口,又被廳長喊住。我笑吟吟地回過頭:“廳長,是不是忘了送我們點兒啥了?”

廳長從書櫃裏拿出一個茶葉罐,幾大步走到劉海麵前,滿臉笑容:“小劉啊,沒啥貴重東西送你,一罐茶葉,還有一句話,我代表廳黨委,感謝你們一線的同誌。”老小子回過頭對我說,“沒你的份兒,你從老子這兒拿了不少了。”

不給就不給,“釣魚島”能答應這事,把世界上所有的茶葉都給老子也不換。

五十一

回青康的途中,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心裏有了個藍圖。整個青康城,東西北三個方向眼下都還算平靜,城南靠西的地方是個雜居地,偏遠地方來的人很多,民族成份也比較複雜,鬧得不好就會變成政治問題,我這輩子最不敢招惹的就是政治。李小單在那個地方搞死灰複燃,這家夥不簡單。偏偏這個李小單跟咱青康的老大又有那樣一層牽連,一旦出了事,父母心裏是不會好受的。

回到青康,剛把手機打開,方書記就找我了。

方書記是個愛幹淨的人,辦公室裏一塵不染。進他的辦公室,我會在門外拍拍屁股,這是我到青康後添的毛病。方書記已泡好一杯飄雪,在門外我就聞到了香氣。抽抽鼻子拍拍屁股,我就敲門了。方書記讓秘書回避,然後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老張,過年就要換屆了,公安局班子的組建,你要好好在心裏過過。我認為,該上的就上,該下的就下,這方麵我們不搞遷就,老讓小,這是誰也推不翻的規律。”

我在心裏暗暗揣摩,這老官僚心裏有人選了,在摸我的底牌。他要是給我塞兩個王八蛋,往下的活兒就沒法幹了。心裏雖然這麼想,我臉上還得裝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眼裏閃過一絲狡黠。

完了,八成跟他沾親帶故。

方書記端起茶杯,喝口茶。這官僚氣派老子最上火,一句話揉碎了,還不連著朝外吐,這像什麼呢?對了,便秘。哈哈,這比喻貼切。

“老張啊,你看劉海和米雪怎麼樣?”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其實我早想過這件事,隻是還沒想好該怎麼說,要是說得不是場合,亂七八糟的議論就會漫過青康的地皮。可是,如果我在任上不提他們倆,剩下半輩子心裏也不會好過。這不,正犯困,方書記就及時遞上了枕頭。但我的高興勁兒不能露出來。我說:“這倆人的確不錯,方書記,你讓我和班子裏的同誌議議,我們一定認真貫徹您的指示。”

方書記連連擺手:“你別給我套上這個箍,我隻是建議,純屬個人行為。你心裏有沒有人選,說說,就當閑聊。”

看來滑頭不止我一個。我摸摸下巴,抬眼望望屋頂,然後說:“方書記認不認識牛大?”

方書記馬上說:“治安處長,來的時間不長,工作業績顯著,不錯,聽說馬義和吳大誌也不錯。”

我笑笑:“這三個人都是我原來工作的搭檔,都有各自的長處,但從各方麵來看,牛大要比那倆人強些。”

這也是事實。大誌私欲太盛,已經完蛋了,馬義精明,他的弱處也是太精明,看看再說吧。

我把劉海和米雪、牛大請到家裏,說了關於李小單的事,讓他們想想辦法,結果是一定要把這顆毒瘤拔掉,但不能讓青康的經濟建設和已經改善的局麵受影響。

要是沒有方書記這層,搞十個李小單也簡單。要做到不讓方書記不受一點兒驚動,那也是天方夜譚。方書記到底對這個另類的兒子有沒有縱容,有沒有知道他的一些事而偷偷蓋住?說實話,這麼想方書記有點兒下作,但不想不行,這就是公安機關。

米雪提了個建議,動用內外偵查手段,徹底摸清李小單的下線,然後以突然的方式打他的那些雞零狗碎,把主要嘍囉擠到李小單身旁。說到這裏,她停住了。

劉海說:“米局,往下說啊?”

牛大說:“小米的意思是後麵的該老大了。”

我說:“米雪這個方案可操作,事情就到這兒,你們都先到各自主管副局長那兒彙報,該說些啥用不著我教。”

臨到出門,米雪回頭,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其實,米雪最後想說啥我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這件事不能讓她幹,也不能讓其他人幹,培養一個好幹部不容易。

惡人老子來當吧。

五十二

老父老母來了,這我可沒想到。兩個老人要是沒大事,絕不會到我任職的地方來找我。那天我正開著黨組會,李虎進來悄悄跟我一說,我不敢怠慢。我那老爹,一怒之下說不定就敢撞進會議室。他老人家才不會去管在場有什麼人,說不定當著其他人的麵就能一腳踹過來。

我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大門外,見父母都靠牆站著,我趕緊滿臉堆笑迎上前。老父親一見老子這笑臉心裏就來了氣,等我走到他眼前,抬腿就認認真真地踹了我一腳:“你狗日的還能笑得這麼歡!”

我馬上收起笑:“爸,媽,我帶你們去家吧。”

老父親又是一句:“喝,你狗日的在這兒有家了?”

我趕緊解釋:“就是我住的地方,你倆趕了這麼遠的路,先歇歇。”

這次是老母親打斷了我:“兒啊,別忙那些閑篇了。”又轉頭對老父親說,“你這狗脾氣,說正事。”

這時一個小丫頭經過,是哪個部門的忘了,總之眼熟。小丫頭對我笑笑,我對她打個手勢。小丫頭匆匆走過,看她的背影似乎在哪裏見過。我要應對老父老母,沒工夫想這個丫頭的事。

老父親清清嗓門:“我們打算賣房子了。”

“啊,什麼意思?”

老母親埋怨:“你真笨,話都說不明白。”老母親是咱家的神,蹬三輪出身的老父親再橫也不敢對著母親吼,要知道,骨子裏他可是比母親矮上一截。平常母親總是讓著他,每到關鍵時候,母親一哼,老爺子就歇菜了。母親說,“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洋洋的病要花很多錢,找誰借都不方便……賣了房,我們就住到你家,洋洋回家了,我們也好照顧她。”

我滿肚子都是淚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個老人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就為了說賣房子的事。

老父親說:“我們這就回去找買主了,你公家的事辦完了,就多去看看洋洋。”老父親突然把臉別過去。我知道,他眼裏有淚了,他是不想讓我看到他傷心。母親已忍不住淚流滿麵。

老父親忍了好一陣,終於把眼淚逼了回去,我靜靜地等著。他把臉轉過來,就這麼分把鍾的時間,老爺子突然就老了一頭。老父親說:“缺錢的事別給親朋好友說,別讓人難受,沒錢了,咱再想法兒,隻要能讓洋洋留在世上,我去賣身上的零件都成。”

我要派車送他們,他們不讓。老父親說:“那東西老子坐不慣,你媽坐上也要吐,老子就是坐公交車的命。”老爺子心裏跟明鏡似的,他知道咱內部的很多規定,他從不做讓他兒子難堪的事。

回去的路上又碰見那個丫頭,她好看地笑笑:“張局好。”

我對她點頭笑笑,這一笑,她臉上卻凝住了。老子的笑是不是很難看?他媽的,應該很難看。

回到會議室,我對那幫人說:“老父母去青山旅遊,順道來看看我這個不孝兒,咱們接著開會吧。”

五十三

對青康社會治安整治的最後一戰打響了。城南分局主打,全城所有分局和各單位,還有武警支隊配合,從牛大手下的特勤支隊也挑選出一部分精銳。

所有流動式的賭點,隱蔽到深宅大院和農家的賣淫嫖娼點,新的吸毒販毒窩點等等,都在米雪掌控中。牛大、馬義都是前鋒,榮生鑫要讓吳大誌端一處販毒窩點,但這事不能讓他幹,他已經陷進去了,得找個合適的理由不讓他參加這次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