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個故事:H的故事
專欄
作者:納蘭妙殊
天空中彌漫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海水在那光的渲染下,像一張熟睡中的沉鬱麵龐。浪潮低低喧響,發出無目的的歎息。晝伏夜出的透明蟹類從海水中紛紛鑽出,在沙礫上簌簌爬行,留下細小的足印。
裏瑟先生的講述猶如融化在海浪之中,沒有征兆地止歇了。
H等了很久,終於發現那一句“故事還沒結束”就是結束語。他顯得有點困惑。就這樣?
裏瑟先生點點頭。就這樣。
H說,首先,我絕對支持一切人——自然人與機械人——剝奪自己生命的權利。然則你到醫院裏來,是為了貼近人群、觀察人類精神病患,以此發現“意義”?
它不置可否,隻輕聲說,還沒結束隻是因為你。講吧,講你自己的故事,然後我會告訴你一切。
這時候,天上出現了陌生的、未被命名的星星。
我是一名“體驗錄製者”——在我被捆在醫院裏之前。
“體驗分享”這項技術從研發到盛行,也才四五年時間。它的原理與錄聲音、錄影像的原理一樣,它能把外界給人腦的刺激和感受轉化為可記錄數據,再在另一個腦袋裏“播放”出來。
想體會衝浪?不用去夏威夷瓦胡島,隻要在網絡上買一段“瓦胡島衝浪體驗記錄”,複製到播放器裏,播放器會依照數據對腦細胞發出相應刺激,會讓你眼前出現澎湃巨浪,讓你的額頭感到灼燙的熱帶陽光,以及隨著浪頭搖晃身子、在衝浪板上努力尋找平衡的快感。
想跟身在日內瓦的情人一起喝啤酒、看布達佩斯音樂節上的表演?隻要戴上體驗記錄器,再讓地球那邊的她戴上體驗播放器,把信號同步,她就能聽到你所聽到的音樂,口中感受到你所吞咽的酒漿。
發明這項技術的是個二十八歲的英國天才青年,他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兩人都是極限運動的狂熱愛好者,攀岩、跳傘、單板滑雪樣樣精通,兄弟倆還拿過U台滑板挑戰賽的洲際冠軍,在圈內名聲甚著。
二十四歲時兩人一起到勘察加半島跳傘,出了事故,弟弟脊柱受傷,自頸部以下全部癱瘓。
哥哥傷心得幾乎瘋狂,在輾轉多國求醫未果之後,他把痛苦發泄到了研究“同步經驗”的技術上。幾年後他申請了體驗錄製器和閱讀器的專利,並建立了第一個體驗共享網站Read My Mind(讀我的心)。
在後來的電視采訪中,他蹲在輪椅上的弟弟身邊,頭靠在弟弟肩膀上,微笑著說,現在我們又能一起滑雪、一起騎自行車了,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跟我一樣能感受到。
個人感受的物理疆界被打破了,那就像是敞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這項技術出現的半年之中,就出現了上千個供全世界人民上傳、下載各種體驗的網站,人們陷入了錄製和分享的狂熱之中。
鍾愛飯前拍食物上傳到圖片社交網的人們,迅速把喜好置換成了“這是今天午飯三文魚的味道”,“超好吃的乳酪肉丸飯!跟我一起嚐嚐”。原本喜歡炫耀跟男友合拍照的女人們,則癡迷於上傳“睡前晚安吻的甜蜜滋味”、“傍晚我們牽手在海邊看落日”、“啊被男友抱起來轉圈的感覺好棒”……
明星們的熱情參與,令這項技術掀起的熱潮如火上烹油,在普通社交網絡更新一張自拍、一句話,哪比得上隨便錄一段在迪拜拍戲或參加首映禮的體驗更有誠意、更受歡迎?
人們從未能如此真切地了解彼此的感覺,心和心之間,似乎終於找到了一條無障礙的平坦大道。測謊儀退出曆史舞台,執法人員獲取證據與供述變得前所未有地容易,運動員可以更清晰地領會到動作要領,電影和書籍的反盜版也迎來新挑戰……總之,世界被這項技術徹底改變了。
某一年下載點擊量最多的,是一個姑娘的性愛體驗。她腦子裏的畫麵是一個俊俏的金發男孩伏在她身上,一麵親吻她,一麵用西班牙語深情地叫她“寶貝,我的熱辣小貓咪”,但睜開眼看到的畫麵是一個滿頭油汗的中年胖子,嘴裏念叨“你這小婊子”。
整段體驗就在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兩種畫麵裏不斷切換。而且所有閱讀這段體驗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胖子的技術極差,姑娘則在心中不斷抱怨,“哦天哪,快完事吧……快滾下去吧!”“聽他發出的聲音,簡直像隻嘴巴裏含著垃圾的豬!”“上帝,我簡直後悔死了!”……
這段體驗的標題叫做“獲得升職的代價”,據說本來是她偷偷錄了發給密友的,結果被泄露了出去。
那姑娘自然被公司免了職,這件事好的一方麵是那金發男孩被狂熱的網友搜索到了,是個西班牙餐館的大廚,再後來他跟那姑娘複合了,還閃電結婚,兩個人的婚禮體驗在網上做了付費直播,收取的費用捐給了“女性職員權利維護保障協會”。據說那天收看婚禮直播的人數竟然超過了英國王儲加冕直播的觀看人數。
硬幣總是有兩個不同的麵,與“親吻初生嬰兒”、“參觀好萊塢的名人內衣博物館”、“品嚐孟買最辣咖喱”一起瘋狂流傳起來的,還有各種極端性愛體驗、吸食禁藥體驗……
有趣的是,在這種“疑似有害體驗”出現的初期,很多青春期少年的家長公開表示,對孩子下載“吸食大麻”、“迷幻劑之夜”等體驗並不嚴格反對,他們認為,孩子們不過是好奇罷了,虛擬體驗可以成為不錯的替代品,既能滿足好奇心,又不至於傷害身體。就像用奶嘴替代乳頭、用電子香煙替代真實香煙一樣。再說得難聽一點,用充氣娃娃泄欲總比召妓好一些……
可惜,人們很快發現,雖然讓大腦生成體驗是虛擬的,對髒器並無真正傷害,但那些“有害體驗”其實與毒品的原理類似,是靠刺激腦部固定區域產生快感,會讓人產生極強的依賴感,亦即“上癮”。
虛擬體驗是否也算是罪行?“虛擬毒癮”與“毒癮”到底有多大區別?……很快,政府出台的新法律規定:自主購買、下載吸食體驗與吸食毒品,同罪。
在體驗分享技術出現一年後,第一批職業“錄製者”出現了。
他們在網上公開接受體驗訂製,例如,有人在訂單頁填寫“體驗內容:我想知道貓肉的味道”,提交,並上交預約金,一位錄製者接受訂單之後,會戴上記錄器,捉一隻流浪貓,殺死、去毛、剝皮、切片、煎熟、澆上調味汁,吃下去,再把記錄數據發給客戶,拿到全部報酬。
物理愛好者訂購解題過程體驗,已婚婦女訂購與俊美青年的性愛經曆,鰥夫為孩子訂購由母親朗讀的《猜猜我有多愛你》,臥病多年的老人訂購跑馬拉鬆的體驗……
這些隻是網絡上的合法生意,猶如冰山一角,更龐大、蓬勃、熱鬧的是海麵之下的“體驗黑市”。有很多可能危及性命的樂趣,人們不得已要舍棄,但如今有了體驗交易,隻要肯出高價,你可以讓那些不惜命的錄製者替你冒風險,“咀嚼吞咽一隻劇毒的狼蛛”、“以250碼車速行駛”、“把氣化的酒精直接吸入肺中”、“窒息性愛”、“搶劫金店”……
在幾個最著名的地下黑市網站,集合著世界上最大膽的錄製者們,就像海盜和賞金獵手、海底尋寶人彙集的小酒館,那裏時常出現幾個出手豪闊的匿名客戶,他們會隔三差五開出天價,提出購買下流變態得匪夷所思的體驗。
具體內容我就不描述了,單是說一說都會覺得不舒服。隻要接下那樣的一單,就有可能會讓錄製人落下終身心理陰影,造成輕微肢體殘疾甚至丟掉半條命,但獲得的報酬也足夠下半輩子的生活。
隻要你不惜錢,總會有人不惜命。
猜測那幾個“變態狂”的身份,是錄製者們碰麵聚會時永遠熱衷的話題。有人說其中一個是油王家的三少爺,夜夜遊艇派對、玩弄女影星像風車似的那位。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日本財閥家族的繼承人。有人則獨辟蹊徑,說為什麼一定是男人?為什麼不可能是女人?也許是某國王室那個已經公開出櫃、剃光頭打眉釘的公主……
你甚至可以體驗瀕死的感受,真有冷心腸的家人,想在將死的老父或老母身上撈最後一筆錢。也有些醫生護士冒著被開除的危險,偷偷錄製病人的臨終體驗。
也有些情況,給臨終者戴上錄製器是因為病人已經無法開口,家人想知道他是否還有未了的願望,或者沒來得及說出的遺產。
老婦人腦中出現的,總是未能到場的那位子女或孫輩。老先生腦中出現的,則是已去世的老妻。沒人會想到珠寶、證券、遺產……
在我曾購買過的一個家庭旅遊體驗裏,有錄製公司贈送的一段“瀕死三分鍾”,體驗來源者是一個五歲小女孩。我試著閱讀了一下,差點連那三分鍾都忍不下去。
簡介上說女孩死於一種罕見的血液病,她父母錄製了這一段捐獻給相關機構,希望作為宣傳材料,呼籲大家捐款支持對該病的研究。
彌留之際的影像,當然不會太清楚,畫麵有點模糊,色調發暗,是她和媽媽坐在花園裏曬太陽,一人一口吃覆盆子冰淇淋,然後是她和爸爸一起給一隻柯基犬洗澡,再然後是她跟姐姐抱著柯基犬一起坐在湖麵小船上,父母各坐一端,水波反射的陽光不斷在她臉上晃動。
還能聽到她腦子裏不斷地說,姬蒂要乖,姬蒂要陪著爸媽……
姬蒂就是那隻柯基犬。
死前的感受是什麼?跟以前那些傳聞完全不一樣。沒有發著光的隧道,沒有天際飄來的音樂,沒有輕飄飄地浮在空氣中、注視自己肉身的奇妙感覺,當然更沒有背生雙翼、身穿白袍的美少年前來迎接。隻有像壞掉的老式電視機屏幕一樣的畫麵,不規則的黑斑、白斑跳動,圖像逐漸變暗,聲音逐漸降低……
就那樣直到徹底黑下去。大幕合攏。
這就是死亡。
雖然各國政府很快立法,禁止非自願性的錄製,禁止有可能危及生命、觸犯法律法規的體驗交易,但是禁毒禁了那麼多年,不也是屢禁不絕嗎?
我讀中學那陣,錄製和播放器還像一個像鐵頭箍一樣難看,套上腦袋,卡在太陽穴的位置,十分蠢笨,也沒法戴出門。一年之後,那玩意兒就變得越來越輕巧好看了。現在最流行的一種能別在耳廓上,像耳飾一樣。
十年級的時候,我是學校滑板隊的主力隊員,某天訓練結束後,一個網站的錄製者團隊在訓練場外叫住了我。他們和顏悅色地問,能不能替他們的滑板合輯錄一個空中反向轉體900度的動作體驗,就是剛才我一直在練習的那個。
那是我上傳到網絡上的第一條體驗記錄。那時我壓根想不到自己會成為職業錄製者。
如今在地鐵上、咖啡館裏,放眼看一看,到處都是耳朵上戴著播放器、目光呆滯、表情古怪的人們。他們正用別人的眼睛觀看世界。他們正活在別人的一段生命裏。
故事已經講到一半,沒法再拖延下去,我不得不說到我母親了。
她叫潔邁瑪。
潔邁瑪年輕時是個漂亮姑娘,可惜到我記事準確的時候,她的容貌已經被酗酒、嗑藥和濫交毀掉了。跟很多稀裏糊塗度日的女孩一樣,她的生命開端似乎還不錯,後來就神鬼莫測地逐漸往深淵滑下去。
她二十一歲進入一家公立醫院做護士,在社區聖誕舞會上遇到我的消防員父親。兩人一個碰巧打扮成超人,一個打扮成路易斯萊恩,事兒就這麼成了。我見過他們那時的合影,兩張臉上全是沒什麼想法的、快活的笑,頭碰著頭,像一對年少嫵媚的動物。
我四歲那年,父親殉職身亡。等火徹底滅掉後人們找到屍體,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
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他那一頭總是梳不順溜的褐色頭發,哦,還有,他左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在哭哭啼啼的幾個月之後,母親領到了一大筆撫恤金,但半年後,她弟弟就把那筆撫恤金借走了九成,據說是拿去入股做一家夜店的合夥人。
後來夜店不知怎麼沒開成,錢呢也不知去向。而她爸媽居然還支持兒子不必還錢了。
她跟父母和弟弟大吵一架,吵得傷筋動骨、賭咒發誓,然後帶著我搬到另一個州去。
從此,我就沒有外公外婆家可去了。
她認為換一個地方就能甩掉壞運氣。但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租房、置辦一點簡單電器、買一輛二手車,積蓄很快用光了,她沒找到醫院裏的工作,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上門服務的按摩師。
我飛快地學會了做很多家務,但也阻攔不住家裏那股往下滑的頹敗之氣。沙發上亂扔著她的胸罩內褲,我每天將高跟低跟的鞋子在鞋櫃裏擺整齊,她著急出門時一通扒拉,又弄得一團糟。我的晚飯總是中餐外賣。她周末時會心血來潮,帶我到超市買回一大堆萵苣、培根、蘑菇。但至多隻做一次飯,她就厭煩了。碗碟仍由我來洗,剩下的食物則堆在冰箱裏等待過期。
後來她不知跟哪個新結交的姐妹學會了喝酒,然後是……抽大麻。
同時,她還不斷地交各種男朋友,每次總有掀開生命嶄新篇章的興奮和慌亂,但每次總是被男人用各種借口甩掉。
潔邁瑪是那種一輩子都沉浸在漫長青春期中的女人,喜歡鼓起腮幫子、睜圓了眼睛說話,看人的時候會歪著頭。生命中的東西來了又去,她是來也不知其所以然,去也不解何故。男人們也許暫時會被這種女人的天真打動,但很快他們就忍不住開始犯渾了。
她就像是個活動的人渣吸附機——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評價自己的母親。但她確實是。
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間裏畫畫、看書,常聽到客廳裏有些奇怪的聲音。我偷看過一次,後來再遇到這種情況就用枕頭壓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