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信徒的國度(1 / 2)

在信徒的國度

專欄

作者:徐則臣

沒去過斯裏蘭卡,抽象地覺得遠在了天涯海角。因為遠,就本能地以為無所知,於是去前開始大做功課,在飛機上斷斷續續的睡眠間隙裏一直看書,希望落地時不至於太唐突。落了地,在機場就感到潮濕的熱,出了機場打眼看到路邊豐肥的熱帶植被,明白為啥覺得遠得恍如隔世了:斯裏蘭卡再往南就是赤道了,對於一個生活在北溫帶的人來說,赤道幾乎就遠在了地球的另外一頭。碰巧我去過的十來個國家,全在北回歸線以北,我對赤道一帶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想象。這些想象源於各種關於非洲和南美的描述。

坐上接站的中巴車,一路看到首都科倫坡,我慶幸這幾天來看對了書。奈保爾的非虛構作品《印度三部曲》,多年前讀過,是因為文學和印度;這次重讀,是想在書中找到一點斯裏蘭卡的蛛絲馬跡。在進入第一大城市的沿途,我懷疑奈保爾當年寫的不是印度,而是前不久的斯裏蘭卡。我沒去過印度,不知道奈保爾離開後的四十年裏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但就以我見到的這一路“城市化進程”來揣測,印度/斯裏蘭卡可能多年來都是蹣跚著走向現代化。

進了郊區,清早的大街上走著很多赤腳的老人,穿纏腰布,露出精瘦的古銅色身體。剛下過雨,他們對淺小的水汪視而不見,麵容中有某種堅定的茫然和空白。沿街的建築低矮、破敗,除了佛塔和佛像尊榮隆重,住家和店鋪一例漫不經心地單薄和貧瘠,有人坐在牆根,無所事事,遲緩地運行他們的身體和表情,低下頭時,我總以為是在看螞蟻搬家,就算看螞蟻搬家,他們也不是專注敬業的那一類,而是有著神遊物外的空茫和懈怠。偶爾有幾輛沾滿泥水的低端汽車迎麵開過來,更多的是頭尾都包裹起來的小小的機動三輪車,斯裏蘭卡叫TUTU車,中國有些地方稱之為“小蹦子”。車頂上注明:TAXI。

我以為這種出租車隻在郊區使用,拐過一條街,接站的朋友說,進市中心了,再拐兩個彎就是希爾頓。小蹦子多起來。朋友說,科倫坡的出租車就是這個。我狠狠地糾結了。我來自蘇北的鄉村,見得最多的也許就是貧窮和落後,但我必須說,一個國家的首都如此缺少過渡,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料。

事實就是如此,在希爾頓的十三層樓上我眺望整個科倫坡,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座可以跟“國際大都市”的想象稍微貼近的高樓,這座謙卑、沉默和緩慢的城市並不比我故鄉的縣城繁華多少。經曆了中國近年來瘋狂的城市化和現代化,習慣了以GDP和高樓大廈作為發展指標的語境,科倫坡確實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我比來之前更迫切地想知道,斯裏蘭卡人究竟在想什麼。

我到斯裏蘭卡是為了參加科倫坡國際書展。活動不多,結束了就往大街上跑,朝人群裏鑽,累了就叼根煙站在路邊,看斯裏蘭卡人和車輛水一樣從我眼前流過。他們說口音極重的英語,有些人,隻會說僧伽羅語,偶爾的交流隻能靠比劃。若非在沸騰的市場上,他們很少喧囂聒噪,步行者沉默地走,依然有著石頭一樣堅硬或空白的表情,或者稍稍低頭若有所思。沒事的時候他們喜歡坐著,麵對陌生人會露出單純、淡然的笑容。他們形容焦枯,但你在他們臉上看不到焦慮和糾結,更不可能發現歇斯底裏和窮凶極惡。他們長著一張安之若素、習慣於慢半拍的臉。你會覺得他們身體和精神的某些部分是靜止的,被坦然地擱置到一邊,因為這些部分無需或者根本就不屑參與進日常生活,隻有禮佛時除外。手持蓮花右繞佛塔轉著圈子走,或者麵對佛像垂首低眉雙手合十,他們才會動用整個身心,身體在暗暗地繃緊,意念在上升,神思專注而邈遠,他們莊嚴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