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個故事:H的故事(2 / 3)

五年級的一個半夜,我忽然醒過來,看到門縫下沿有光,卻沒有聲音。赤著腳走出來,見她正坐在廚房的瓷磚地上喝酒,一頭金色長卷發被剪得亂七八糟,碎頭發滿身滿地都是。我目光掃了掃,看到剪刀的尖端從她裙擺下麵露出來,便走過去,把它拿起來。

就在我想悄悄離開的時候,她用醉酒的人那種神經質的態度,壓低了聲音喊道,喂,哈瑞!

我冷冷地看著她,幹什麼?

她若有所思地說,你說你爸爸會不會根本沒死?你想想,那具屍首燒得隻剩一條狗那麼大,誰知道到底是不是他。也許他殺了一個人頂替他,拋下咱母子,不知去哪兒逍遙快活了。

我轉身就走。她在後麵叫道,兒子,你不陪媽媽喝一杯呀?

她沒再留過長發。

我忘記在哪本書裏讀到的:如果一個母親是人格化了的犧牲,那兒女便是無法贖補改變的罪。

我愛她,她也愛我,這沒法否認,但我沒法把她當“真的”母親。

我羨慕那些有“真的”家庭的小孩,他們擁有催眠曲、睡前故事、母親特製的香噴噴班戟和紙杯蛋糕、父親製造的樹屋以及全家到球場看棒球賽的周末,那些東西彙聚成一片粉紅色的私人天空,籠罩在他們頭頂,讓他們隨時散發出知道自己被寵愛著的自信氣味。

我猜,我跟潔邁瑪都在默默地、下意識地等待互相離散、結束折磨的那一天。

我上大學的前一年,潔邁瑪的新男友叫霍頓,是個重型貨車司機。為了不遇到他,我晚上總會在外麵練滑板練到很晚。

但某天我還是看到最不想看到的畫麵:霍頓光著身子坐在客廳沙發裏,玩我的筆記本電腦。

我問,潔邁瑪呢?

在床上,她醉了。他嘻嘻笑著,顯然也已經半醉。我可還沒盡興,哎,小子,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來下半場?我超棒的,你媽愛死我的技術了。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他合上電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沙發後麵找到自己的牛仔褲,單腳跳著往裏蹬腿。順便告訴你,我剛傳了一段很有意思的體驗到網上,才一小會兒就有上百點擊量了……是關於你媽媽的。哈哈哈哈。

等他走了,我氣急敗壞地打開電腦,查詢瀏覽曆史。一看到霍頓上傳的體驗標題,我隻覺得渾身血液衝到頭頂,又全部落下來。

那標題是“幹一個胸和大腿還不錯的、喝醉酒的單身母親”。

已經有308個男人(或女人)播放過這段體驗,虛擬地把我媽幹了308遍。

我撥通那個網站的聯係電話,找到管理員,表示這段體驗是非自願狀況下錄製的,無論如何要撤下來。那邊的人說不可以,他們不願損失點擊量。

我說,你們積攢點擊量無非是要拉廣告賺錢。我也可以給錢,把這段體驗買斷了,怎麼樣?

那邊的人低聲商量了一陣,笑道,那倒可以。

他說了個數字。

那根本不是我能承擔得起的,家裏全部家當都拿出去賣了也值不上那麼多錢。但我說,好,請你們先把那段體驗凍結三天。

我登上地下黑市的網站,火速尋找高價體驗訂單。能讓我賺夠那筆錢的訂單很多,但大部分都超越我的能力和忍受範圍。而在“合作”區域,錄製者們尋找的合作者也都條件頗高,例如“有五年以上衝浪經驗”、“身高七英尺左右,職業或半職業橄欖球運動員”……

就在快放棄希望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條件極簡單的錄製者,提出的要求是“二十歲以下,金發男孩”。

他的ID叫“約拿單”。

——約拿單是《聖經》裏掃羅王的兒子,大衛王的密友。

我立即撥通約拿單留下的號碼。他告訴我,他接了一個多人性愛的訂單,已經找齊了三個金發女孩和兩個金發男孩,隻差最後一人。

我拍了一張自己的照片傳給他,聽到他在電話那邊吹了聲口哨。第二天,我沒去上課,去了他給我的一個市郊地址。那兒是個廢棄的洗車場,約拿單已經準備了好幾個舊床墊,堆疊在一起,看上去倒很像裝置藝術。

一共七個人,四人需要戴錄製器,又動用了塑膠陽具、口枷、手銬、眼罩、繩褲……一大堆繁複道具和程序,其中還有一係列雜技式的動作。失敗了三回,到第四回才算成功錄完,所有人都累得氣喘籲籲,倒在床墊上動彈不得。

約拿單真是個妙人,他第一個爬起來問,沒人受傷吧?我帶了超好的創傷藥,管治!

我苦笑道,自尊心受傷管不管治?

所有人都笑出聲來。

第三天分錢的時候,約拿單給我的錢比我預期的少了五分之一。雖然差得不算太多,但我已經沒時間再去補上這個缺口了。

他也很不好意思,把網站轉賬單據都發給我看。嗨,那個客戶反悔了,說是錄製的效果不如預期,得扣掉一些酬金。他非要耍賴,我也沒辦法。七個人裏,分給你的已經是最多的了。

他又說,你若是急需用錢,我那份你也先拿去。

又說,喂,有什麼難處不如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得上?……

就這樣,我靠一次屈辱的體驗錄製賺到的錢,把潔邁瑪的屈辱體驗買了回來。

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不知道,我也並不打算讓她知道。約拿單替我花錢雇了兩個人,把霍頓揍了一頓,讓他很長時間沒法再炫耀自己的“技術”。潔邁瑪始終蒙在鼓裏,她不明白為什麼霍頓換了手機號,也不再來找她,以為自己再一次無緣無故地被拋棄了,為此傷心酗酒了一個多星期。

那之後我就從家裏搬了出去。

為了還約拿單的錢,我又跟他合作了幾次。我暫時沒找到房子的時候,睡了一個月他房間的沙發。

後來我第一次自殺,也是他把我送到醫院的。

我搬出去住這件事,潔邁瑪裝作並不在意,也不阻攔,還幫我收拾行李,其實我知道她很傷心。她有一回在學校門外等我下課,給我送來一盒她烤的蛋糕,坦白說,烤得不怎麼樣,蛋白打發得太潦草。約拿單咬一口就怪叫起來。但我還是都吃光了。

半年後我考上了本地大學的商學院,這讓潔邁瑪高興壞了。說實話我更希望考一個美術學校,但潔邁瑪鍾意商學院,她特別喜歡想象兒子穿著定製西裝,在證券公司跟客戶聊天,嘴裏吐出一串串金融界專用詞彙的畫麵。

她特地提前買了一條新裙子,到美發店做了頭發,很認真地化妝,然後開車送我去大學宿舍。

那一路上,我是很愛她的。我們扭開電台聽歌,還一起唱了《我被鎖在天堂門外》和《黃色潛水艇》。把我和行李箱安置好之後,她說,哈瑞,下月6號是你爸爸忌日,你回家來吃飯,好不好?

下月6號,我記得牢牢的。那天下午回到家,發現門敲不開,我從門口花盆下摳出門鑰匙開了門。家裏亂得像遭過賊,衛生間洗手盆裏有男人的胡渣,從胡子的顏色和硬度來看,是個大塊頭漢子。

我打她的手機,撥了好幾次終於撥通,那邊有很吵的音樂背景聲,她說,什麼?我聽不清。啊,哈瑞,我跟史蒂夫在酒吧呢。你在學校?什麼?今天就是6號?啊,寶貝,太對不起了……

我說了聲沒事就掛了電話。翻翻冰箱,把過期的酸奶和盒裝色拉扔掉,找出所有還能吃的東西,凍肉、胡蘿卜、青椒、土豆、蘑菇,一袋意大利麵,做了涼拌蔬菜、烤肉排和黑椒醬汁意大利麵。麵分了三份。我把自己那一份認真澆上醬,拌入芥末和蔬菜,認真地一口一口吃掉,把碟子洗幹淨,剩下兩份麵留在餐桌上,然後關燈,鎖門,鑰匙放回花盆底下,坐地鐵回學校去。

大學第二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約拿單問,有一個很肥的訂單,要求兩個人一起到馬洛卡島洞穴潛水,是個母親給雙胞胎兒子訂購的生日禮物,來回大概兩周時間。我有深潛執照,你可以現考一個。想不想去?

我說,下周是我們學院的考試周。

約拿單顯出古怪的笑,說真的,你將來真想進證券公司?我一直以為你的誌向就是當個錄製者。

他說,你不會甘心嚐那些乏味的、別人嚐慣的東西,你其實是個天生的錄製者。得啦,我都在這兒等你這麼久了,你就別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了。

如果約拿單看過我的體驗閱讀記錄,他大概就不會這麼說。

在各個體驗網站,總有一個闌尾式的條目叫“家庭生活”,點擊量寥寥,通常是十幾歲的中學生隨便錄了、掛上來攢積分的。那些正是我渴求的珍寶。“陪祖母去教堂望彌撒”、“全家一起吃複活節大餐”、“拆生日禮物”……我把每個網站家庭版的體驗都下載下來,一遍一遍活在別人家的笑聲和火雞香氣裏。

後來我也開始下單訂購,“分類:家庭生活。內容:周末郊遊或度假。要求:母親與父親均為三十五歲到四十歲。母親金色長發。父親褐色短發,左臉頰有酒窩。郊遊地點不限,湖邊、林區、國家公園皆可。”

接我的訂單的錄製者都是些半大男孩,他們會提前給我打電話,我爸爸沒有酒窩,不過我媽確實是金發,我還有個弟弟,這樣行不行?……我爹雖然是褐發,但是沒有酒窩,我家出門郊遊還會帶著祖母和狗,成交嗎?

符合要求的母親很多。左頰有酒窩的父親太難找了。

所以我總會說,不要緊,好吧,成交。

——如果父親一直活下來,那我肯定會有個弟弟,也許還會有兩個,三個。潔邁瑪喜歡男孩,她喜歡被異性圍繞著。

一切宛如天意,就在我複習備考的時候,網上有那麼個小崽子給我傳來一張照片,天哪,他的母親和父親簡直就是按我的要求訂製出來的,那男人連左邊臉頰上酒窩的位置,都跟我死去的父親一模一樣。

他人很精明,說,價格得隨著市場浮動,你給那麼低的價格可不行。

他給出的價比原價翻了十倍。

我被弄得啼笑皆非。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他倒很坦白。我看中了一套超貴的“亞洲女子性愛體驗合輯”,兄弟,那真是難得的好貨色啊!

利用別人的欲望,滿足自己的欲望,世界還不就是這麼回事嘛。

沒辦法,錄簡單普通的體驗掙不到那麼多錢。我對約拿單說,走吧,咱們去馬洛卡。

我付錢。我將數據輸入閱讀器。我在床上躺下來——不,是在春風漫卷、春草鮮嫩的山坡上躺下來,在巨大如傘蓋的樟樹下躺下來。

那兒有我買來的母親和父親。

溫柔姣好的、金發垂下來在肩頭打著卷的母親,身穿特地為周末郊遊縫製的碎花連衣裙,平底瑪麗珍鞋,美得像廣告招貼畫兒。高大愛笑的父親左臉頰上有個酒窩,他提著野餐籃,籃子裏有保溫茶壺、母親前一晚做好的沙拉、帶無籽葡萄幹和杏仁的蛋糕。

那個我從未見過麵的兒子,那些我永遠沒法變成的兒子,我就是他,是他們。我投入金發母親的懷抱,食指絞起一綹金發,繞在第一個指節上,再鬆開。父親脫掉上衣,打開工具箱,光著膀子修車,母親讓我把保溫壺給他提過去。陽光落在鼻尖和肩膀上,曬得發辣。健碩的、活生生的父親在汽車打開的後蓋前皺著眉,嘴裏罵罵咧咧,我一步一步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爸爸,你喝口水,讓我試試。”

陽光真耀眼啊。回頭看一眼母親,她斜坐在樹下讀暢銷小說,嘴唇輕輕動著,讀出書裏的句子,一隻光腳壓在臀部下麵,另一隻腳蜷曲在側邊,腳趾上塗著莓紅色趾甲油,樹葉裏漏下的光斑,在她的手臂和小腿上跳動……

我辦理了退學手續,跟約拿單一起做了職業錄製者。

直到現在,我還要說我為這個職業自豪。錄製者們都認為:我們是這顆星球上最了不起的那群人。我們享受第一手的樂趣,人們花錢買回的其實是二手貨,是我們品嚐生活剩下的餘瀝。

就像“門薩俱樂部”的成員,加入俱樂部的唯一好處,就是在心理上感受自己置身於人類金字塔的塔頂(注:門薩是世界頂級智商俱樂部的名稱,1946年成立於英國牛津,該俱樂部網羅了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

每個錄製者都有自己拿手的領域。有人擅長“旅行”,有人擅長“烹飪”,有人擅長“運動”,有人擅長“性愛”,約拿單擅長“組織”,他喜歡接組合訂單。我則花了兩年時間,成為一名客源穩定的極限運動體驗錄製者。

購買者需要的是那一刻的快感,如果錄製者在過程中心裏充滿恐懼,那是要被退貨的。我提供的感受全是興奮的、鎮定的、欣快的,是第一流的體驗。約拿單說得沒錯,我大概天生該做這行。

我出門,去拳擊館、去賽車場、去搭飛機、去登山、去潛水,去沙漠和叢林中。無論到哪兒,我都把播放器別在耳朵上,那裏麵有幾十個金發母親和一個左臉頰有酒窩的父親,陪我到世上任何一個地方。

我替別人生活。別人替我生活。每個人都獲得他想要的。這世界難道不是很圓滿嗎?

潔邁瑪對我的職業選擇反應相當大。她知道這事的時候,我已經退學三個月了。她給我打電話,撥通之後還沒說話就哭了出來。

我隻能舉著電話聽她哭。聽她哽咽著說她多麼盼望我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而不是像她這樣……一切本來多美好、多順理成章,你會拿到商學院的碩士學位,然後當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過體麵的生活,天哪,你為什麼把我最後一點生活的希望都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