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鯉庭埋玉樹(2 / 3)

明明隻有幾麵之緣,交情更是如何也談不上,這人卻能字字句句都戳中她心中所想。這體恤和包容讓鯉庭不知如何是好,卻又不想像往昔那般將自己包裹得緊緊的。她一直不曉得該如何討人喜歡,可是這一刻,她偷偷望著麵前這人,很是希望自己不要惹他討厭才好。

鯉庭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斟酌著擠出一句話來:“你真的在這裏等了我半個月?”

得到那人肯定的答案後,鯉庭麵上的紅暈簡直快要滴出血來,隻好借由轉身疾步走開來掩飾,嘴上說的話不知是嗔怪還是埋怨:“你這人……簡直有病!”

白千賀聞言便在身後大笑,笑聲漸近讓鯉庭不用回頭就猜到他亦快步跟了上來。這事實讓鯉庭的嘴角不自覺彎上去,走路的速度也跟著緩下來。她甚至在拚命回想自己平生極少接觸過的那幾位大家閨秀是如何走路說話微笑,想著想著越發覺得害臊,心裏頭卻偏偏像被人點了一把火,烤的還是蜜糖,絲絲縷縷滲入心底的甜。

他們便如此一路從井水人家處相攜而行至繁華長街。擔著扁擔的貨郎在人潮如織中穿行,一不小心彼此便會撞個結實。鯉庭正懊惱自己習武多年竟也和尋常人般摩肩接踵,左手便被身邊那人一把握住。他這動作來得突然,未等鯉庭有所反應便將她拉至街旁賣風箏的攤上,他指著絢麗紛繁的風箏圖案問她:“改日一起放風箏如何?快選一個你中意的圖案。”

他沒給鯉庭婉拒的機會,似乎認定了她不會拒絕。鯉庭望著麵前琳琅滿目的風箏,又偷偷瞥了眼身邊這人,掙紮片刻後還是忍不住頷首。

她從沒有放過風箏,她想和白千賀一起放。

隻是鯉庭喜歡的黃鶯圖案的風箏已然售罄,白千賀見她咬唇一副難掩失望的模樣,不禁莞爾,鬆開在人潮中牽住她的手,改為輕觸她鼓鼓的麵頰:“沒什麼可失望的。我這就回去為你做一隻黃鶯圖案的風箏,要兩隻黃鶯成雙成對才好。三日後,城郊逸池林見。”

離三日之約不足十個時辰時,洛顯之咯了血。

鯉庭替他收拾了床鋪,便守在洛顯之榻前。待到晨光熹微,鯉庭才小心翼翼鬆開握住他的手,飛奔出藥味滿溢的房間直向馬廄而去。

饒是她快馬加鞭,趕到城郊逸池林時仍是遲了半個時辰。

白千賀一身藍衫,手持黃鶯圖案的風箏立於一側青草山坡上,眸光流轉舉手投足間簡直將三春風流氣息都過盡,就這麼噙著淡笑見她匆匆忙忙奔來。

“我……路上有事耽擱……”鯉庭不會說謊,此刻窘紅了一張臉。

卻沒想白千賀倒不介意,反靜待她喘勻氣息後才將手中風箏遞來,眉眼間像是有灼人日光:“無妨。來瞧瞧風箏,喜歡嗎?”

素白油紙上赫然繪著兩隻入木三分的黃鶯。兩隻黃鶯依偎在一塊,憨態可掬的模樣叫鯉庭這個外行人看了都嘖嘖讚歎。她捧在手裏,著實是喜歡得緊。

他們便尋了片高地,白千賀扯著一截棉線,鯉庭有樣學樣跟在他身後。適時風起,兩人便漸次鬆手,在白千賀鼓勵的目光下鯉庭鉚足了勁往坡下跑。她這一跑起來就好似忘記了自己是在放風箏,拙樸的模樣看得身後的白千賀撫掌大笑。

鯉庭便也跟著傻嗬嗬地笑,須臾後仰首登時眸子一亮,轉首呼喊那人:“白千賀,快看!風箏飛了好高!”

等了片刻卻沒見白千賀回應,鯉庭奇怪間定睛一瞧,離她不遠處的白千賀以手撫著頸側一道被風箏線劃到的血痕,又是無奈又是認命地朝她苦笑。

“我早該想到,與你這樣剽悍的姑娘切磋切磋功夫不錯,放起風箏來卻根本就是個門外漢。還好我內力深厚……”目及前方那傻姑娘陡然變得無措的神情,白千賀眸光越發柔軟,“小傷而已,瞧把你給嚇的。”

他仍然在笑,鯉庭忽然鬆手將那風箏送上天際向他奔來。鯉庭一臉緊張無措神色,圍繞在他身邊一副想觸碰他傷口卻膽怯的樣子,逗得白千賀連連發笑。

白千賀索性席地而坐,一臉惋惜模樣:“我做了好久的風箏呢。”他望著山坡下無盡頭的田野,眼看著薄暮依稀升起,眉眼間卻無一絲責怪,“以後每年春天都一起放風箏吧。”

鯉庭策馬於小滿那夜入了鄢州城。

鄢州城內方才雨歇,溪頭半月掩映間映出了一張狼狽而滿是血跡的臉。

那是鯉庭的臉。十二個人她去會了最厲害的那個,得手卻仍是負了傷,而後便策馬向鄢州城飛奔而來。水米不進已算不清有多少時辰,她隻覺眼皮越來越沉重,腦袋越發昏沉,與此相比身上的刀傷劍痕帶來的疼痛倒是早已麻木。但她還是努力打起全部精神,她的馬已接近竭力邊緣,她要在這之前,找到白千賀。

放風箏那日白千賀曾居高臨下指著那一排排屋舍給她看,湊在她耳邊笑意盈盈說:“瞧見沒,那是我的庭院。鯉庭姑娘何時有空來小坐一下?”

她在白千賀有些不正經的笑臉中紅了臉轉過身,卻將這字句記在了心裏。

此刻,她忽然很想看一眼他的臉。她在這強烈渴望裏,從馬上跌倒,摔在白千賀的門庭前。

鯉庭又夢見自己的小時候。那時她六歲還是七歲,在街頭混跡流浪染上了瘧疾,沒錢看大夫,病到不知今夕何夕間就被胡亂裹上草席扔去了亂葬崗。那時她小,害怕亦隻知道哭,哭了一宿連哭的力氣都耗盡時,那個負劍的藍衫少年便出現了。少年眉宇間有陰狠戾氣,卻還是蹲下身將她從一堆腐屍中抱起來,明明是揶揄的話卻說出了安撫的味道。他說:“臭小鬼,你哭得真難聽。”

畫麵一轉,她已變成了同樣負劍的女子。白千賀立於她眼前,她情不自禁便咧開嘴角意欲向他追去。卻不料身後又一把狠戾嗓音破空而來,是手握一柄長刀的洛顯之。他失望而憎恨地望著她,那一柄刀卻直向白千賀而去——

鯉庭從榻上驚醒,睜開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白千賀。她定定望著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複雜繾綣。鯉庭所有的恐慌委屈以及所有不與人言的苦楚和負荷,在這四目相對的靜謐時光裏竟通通肆虐而來,讓她鼻頭泛酸眼眶通紅,讓她亦想像尋常姑娘家那樣放肆大哭一場。

她眨巴眨巴眼睛,眼淚忽地便落下來。白千賀微愣,倒有幾分手足無措的驚慌來。他見慣了這姑娘的剽悍堅強,卻沒想有朝一日這樣剽悍的姑娘也會哭,哭得讓他屏息,讓他心口也跟著微微抽著疼。

“怎麼了?是傷口太疼嗎?難道是敷的藥草沒有用?”他蹙眉嘀咕著,一時心急便要起身再去請大夫,卻不防被鯉庭一把抓住。

鯉庭頭一回主動去握一個男人的手。她不覺得傷口還疼,倒是心裏的情緒泛濫,讓她連指尖都顫抖著。哪怕燭光下她的臉頰通紅,她還是鼓足勇氣抬首凝視他:“你可以留下來嗎?”她稍頓片刻,嘴唇輕顫道,“我很想你。”

白千賀手攜在她手掌之間,於是這方寸之地都變得有如世外桃源。她不知普通姑娘家是如何對中意的情郎表明心意,她如此直接是否不太妥當是否顯得不矜持?然白千賀的手指在逐漸收緊,渡過來的溫熱讓鯉庭相信這不是一個夢。

她鼓起勇氣抬眸看他,卻墜入他盛大而明亮的笑容裏。他朝她俯身,她幾乎不用思考便向他伸出手臂擁入他懷。她在無法抑製的喜悅裏聽見他顫聲道:

“鯉庭,我好喜歡你。”

那是他們此生最好的時光。

天氣入了夏,鯉庭的傷口新長出了肉,時常會癢,白千賀便每日不厭其煩去城郊璧嵐山頂的天然泉眼為她取水,小心翼翼為她擦洗傷口。

鯉庭數度欲開口告訴她自己這傷口從何而來,想告訴她自己一肩擔承的所有責任,想告訴她她其實就是個跑江湖的惡勢力,她殺過人也被人追殺,連晨鍾暮鼓的平凡日子都沒過過一天。隻是話到了嘴邊又不禁躊躇,她終是擔心他是否可以接受,接受他身側的女子原是這樣一副不溫婉不可愛的麵孔。

白千賀卻從不過問她這傷口為何而來,隻是時常望著她掌心粗繭和肩上傷口出神,在她的羞赧中悵然歎道:“你若是像普通姑娘家一樣多好。整天跑江湖打打殺殺,害我總是擔心。”他的甜言蜜語說得理所當然,惹紅了鯉庭麵頰。

鯉庭便佯怒瞪他一眼,隔了好久才擲地有聲說:“你還記不記得我拿蛇膽救過人?那個人救過我,待我如父似兄,我不能舍棄他。還好我現在已經快找到徹底救他的法子了。雖然不太光明,但我已經顧不上了。若你不介意……等他痊愈,我便帶你去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