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鯉庭埋玉樹(1 / 3)

鯉庭埋玉樹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蘇域

楔子

鯉庭攀上燕子樓所在的高峰時已是日暮時分。晚霞綺麗嫵媚,讓不遠處一身鴉青色長衫的男子身側遊離的冷漠疏離也溫和了些許。

於是鯉庭微頓片刻後大著膽子上前,很是恭敬地朝那背對於她的男子彎身行禮,道:“先生怕就是江湖上盛傳燕子樓的神醫玉燕子吧?我本是……”

打斷她的是一把清泠嗓音:“你來求醫?”

“正是。”

那人轉身,一張淒冷麵具下那雙瞳眸墨沉而不見溫度。他開口,斬斷鯉庭心裏最後一絲希望:“我不救人。”

鯉庭被他冷硬氣質所懾,須臾怔愣後匆忙上前試圖說服:“顯之他受了極嚴重的內傷,又被下了不知名的毒,藥石罔效……但求先生想法子施救,我定當……定當……”

“顯之?”那人欲離開的背影稍頓,隨後問道,“殺人不眨眼的洛顯之?”

鯉庭聞言,氣勢頓時稍減,正想著如何敷衍過去,便聽那人話鋒一轉,口吻間猶聞見暢快笑意:“洛顯之平生所造殺孽太多,怕是找閻王要人也不易。不如這般,你替我收集十二個人的小指頭。莫擔心,這十二個人皆為大奸大惡之徒。我便用這十二個人的命替你挽回洛顯之的命來。如何?”

通往鄢州的官道旁有間簡陋茶棚。茶棚雖簡,但耐不住過往行人貨郎眾多,將這間小店擠得人滿為患。

鯉庭係馬後步入茶棚,喚那店家上壺涼茶後便在店內逡巡,片刻向著店內唯一剩下的那張桌子而去。桌子旁隻坐了一位男子,一身竹青色長衫打扮,目光低垂把玩著指間粗瓷杯,眉眼間猶有明朗光芒,不似微笑勝似微笑。無端便讓鯉庭想到一句,皎如玉樹臨風前。

她為自己這思慮不禁羞赧,隻好老老實實垂眸看自己風塵仆仆的布鞋。待走過去後從懷間掏出一方同樣不見得多麼雪白的帕子,在自己要落座的方凳上來回擦拭。

她這動作做得虔敬,忽視了一臂之外那人歎為觀止的視線。當鯉庭收起帕子方要落座時,那人腳步輕移便將方凳移出了鯉庭的應對範圍。

眼看鯉庭這一下便要坐落空,那人唇角也不禁上揚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意。鯉庭畢竟常年練武,這突發狀況也隻是讓她稍愣,緩過神後動作迅疾便將凳子挪了回來,四平八穩坐在那兒。

這時鯉庭叫的涼茶上來。鯉庭難耐口渴便想著不與這人計較,誰料一壺涼茶還未入口,就聽身側那人幾分笑意幾分遺憾的聲音響在耳畔:“姑娘真是好功夫,倒是顯得我這惡作劇之人無甚本事了。”

鯉庭聽不出他這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卻又聽這人轉而說:“不過在下還是有幾分不解。瞧姑娘的樣子倒也不像大家光鮮之人,為何卻對這鄉野之地一張凳子多加注重?實在是讓在下很是不解。”

若是此刻還聽不出他話裏的揶揄之意,鯉庭真是白吃了這十好幾年的飯。她是知曉自己其貌不揚,一路風塵而來更是狼狽不堪。可自個兒知曉是一回事,由他人口裏說出來卻是另一回事。饒是鯉庭自小不拘小節,此刻還是不免生出被人直指痛處的羞赧來。

她性子直,不高興便是不高興,手上施力便將那隻無辜的茶壺向著那男子投擲而去。那人動作卻更快,鯉庭甚至連他的動作還未看清,那人便穩穩當當將那隻茶壺握在了掌間。

見鯉庭瞠目,他便笑得頑劣而安撫,笑容明朗硬是將鯉庭那一腔憤懣壓了回去。他開口,將茶壺重又放在鯉庭麵前,斂了笑現出幾分正經和愧疚來,溫聲道:“姑娘莫氣,在下白千賀。隻是初見覺得姑娘實在有趣,一時間生了逗弄之心而已。”

反觀鯉庭,卻是一身檀色布衫男子打扮,表情木然,無一絲女兒家的嬌俏可愛,幾日連夜趕路更是連臉都來不及清洗。這樣的姑娘,如何稱得上有趣?

然鯉庭對上白千賀那雙炯亮的眸子,臉上的溫度仍是一點點攀升上去。

鄢州城西近來被人包下了一大片竹林。

蔥鬱的竹林是孩子們嬉戲的好去處,隻是近來竹林內不知為何多出了一大批蛇,咬傷了幾位常來玩鬧的孩童。然不過幾日,竹林內卻屢見被斬殺致死的毒蛇。

鯉庭策馬入竹林後見到的便是這番光景。她特意找人放進來的毒蛇,此刻被人用極其鋒利的劍刃砍斷成幾截,就連內髒都碎裂開來。

她怔忪間便聽見竹葉沙沙之處有人的氣息通過空氣直逼而來。

鯉庭心下一顫,反手便抽出背後的劍來嚴陣以待。誰料她甫一抬頭,望進去的便是一雙猶有明朗光芒的眼,那光芒耀目刺得她稍愣,這才下意識叫出他的名字:“白千賀?”

瘦弱筆直的竹枝上斜躺著恣意把酒的白千賀,聽聞鯉庭直言喚出他的名字,他眉眼間登時添了幾許欣悅,笑著逗她:“在下真是榮幸,一麵之緣便有幸讓姑娘記住了我。”

鯉庭霎時便紅了臉,為了掩飾情緒紛亂隻好目光躲閃而言他:“你怎的會在這裏?那些蛇是你殺的?”

白千賀聞言這次斂了笑,不笑時的模樣竟有幾分不怒自威的威嚴來,蹙眉問她:“這些蛇是你放進來養的?你一個姑娘家養如此多蛇莫不是想伺機作惡?”

鯉庭漲紅了臉,下意識便想反駁。然而百千賀所說又並非無稽之談,她張了張嘴想解釋些什麼,最終還是頗為氣短地垂下了腦袋。

見此情景,白千賀飛身自竹枝間一躍而下,將將立於鯉庭馬前。後者的馬受了驚,揚蹄嘶鳴間鯉庭也跟著躍下,對上白千賀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的眼。

對視片刻後鯉庭匆忙轉開視線,不想跟他解釋,卻又更不想被他誤解。掙紮了好一會兒還是出聲解釋道:“我需要很多蛇膽來救人。”

“所以呢?”白千賀定定看了她半晌後揚眉質問,“你這些蛇咬傷了附近的孩童,害得他們受疼痛折磨又可忽視不算嗎?”

他的視線有如千鈞,莫名就壓得鯉庭喘不過氣來。她愧疚有之難堪有之,卻仍硬著頭皮飛身自某枝竹枝間抓了一條手指般粗的青蛇來,斬頭剖腹取膽。蛇血噴薄而出濺了些在她的臉上和衣襟上,鯉庭更覺難堪,遂取了新鮮的蛇膽便要上馬離開。

她怕自己多待在白千賀身邊一會兒,會因為羞愧而越發自慚形穢起來。

卻不想白千賀於身後叫住了她,與她設想中的詰問不同:“你叫什麼名字?”

鯉庭側臉,心跳一時間如擂鼓,不敢細瞧他那雙奇亮的瞳眸,隻回:“鯉庭。鯉魚的鯉,庭院的庭。”

白千賀負手立於竹林之中,望著彼端馬上羞愧卻不知如何清楚表達出負疚反而要用一副鐵石心腸來武裝自己的姑娘,眉眼間質問神色淡下,換上了未曾預料的柔軟神情。

“你到底還是不是姑娘家?”他走近,仰首送去掌間帕子,赫然正是日前鯉庭遺留在那簡陋茶棚的物件,“擦一擦再走吧。帶著你的蛇膽去救人。”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要救人,要救什麼人,見她如此粗魯殘忍斬蛇取膽竟也不以為意,反倒遞了一方她曾丟失的帕子給她,哪怕那一方帕子髒兮兮灰撲撲得那麼可笑。

這樣的溫暖和包容讓鯉庭難以掩飾地眼熱。

鯉庭再去鄢州城西竹林處已是半月之後。

正是春日負暄時節,天光尚好百花妍妍,鯉庭一路慢行自長街而過,不時便在某道門前掛上一隻巴掌大小的荷包。荷包鼓鼓,一瞧便是裝了不少好物。

直到街巷最後一家庭院,鯉庭送完了所有荷包甫鬆一口氣,便耳尖地聽見不遠處一道輕笑聲明晰而刻意地傳來。待她尋聲望去霍然抬首,瞧見的便是正坐在巷弄盡頭一道矮牆上作壁上觀不知瞧了多久的白千賀。

白千賀俯首遠遠朝著因為愣怔而越顯傻乎乎的鯉庭笑,眸子裏有如灑滿夜星般神秘明亮。他在鯉庭赧然低頭的空當裏開了口,聲音裏皆是暖意:“讓我猜猜你荷包裏都有什麼?是銀兩?還是清餘毒的好藥?”

他一句話就拆穿了鯉庭掩飾了好久的神秘。鯉庭語結,卻又覺得除了臉頰,就連手心腳心都熱得出了細汗。她有些不知所措,隻好佯裝瞪了兀自笑得開懷的白千賀一眼,繼而轉首去瞧某戶院子裏紅粉嫩白盛放得恰到好處的茶花。

白千賀見她不語,唇角弧度越發上揚。他忽而撐肘自矮牆上跳下,幾步便靠近鯉庭,故意拉長了語調逗她:“我本覺得你是個跑江湖的惡勢力,沒想到卻是個憐老恤貧待人以哀矜之心的好姑娘。不枉我在此守株待兔等了你半月有餘。我就猜,你一定會回來,回來給那些被你養的蛇咬傷的無辜小孩和村民們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