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鯉庭埋玉樹(3 / 3)

白千賀眼珠一轉,麵上登時煥發了無限光芒。他湊過去再三確認:“鯉庭,若我沒有會錯意……哎,你臉紅的模樣真好看。”

叫他怎麼都看不厭。

他一伸手便將鯉庭攬入懷,指著滿園幽綠給她看:“過幾日,我找人來開一方池塘,養幾條錦鯉可好?這方庭院便喚作‘鯉庭’。這一邊,就植種兩棵梓樹,傳說中的連理樹呢。咱們待它們長高長大,將它們的枝丫連在一起,掛上我們的玉佩,這玉樹便成了我們的連理樹。那邊再種些蔬果也不錯。前些日子見不到你,我去聽了一場戲,戲裏有一句詞說,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度。”

後一句話他壓了重音,鯉庭抬眸看他,在他專注而期待的視線裏彎起嘴角,撫上他頸側那道隱約可見的疤痕,用力點了頭。

鯉庭告訴白千賀自己要外出幾日,白千賀竟也不訝異,隻問:“去救人?”

見鯉庭點頭後,白千賀便囑咐她小心行事,早日歸來。

鯉庭身上傷已好大半,而洛顯之的情況不容許她再遲疑。她策馬去莊裏取來那十二人的指頭,繼而便馬不停蹄趕往燕子樓。

她用了半日光陰去返燕子樓,歸來時已帶著玉燕子給她的藥瓶。

鯉庭本該盡快趕回莊裏救洛顯之,卻在半途上難掩喜色奔去了鄢州。她想著,若白千賀不介意,她便和他一起回莊裏,向他和盤托出這一切。那時洛顯之定然已痊愈,無論他聞後是怨她還是嫌她,她都死不放手。

隻是當鯉庭破門而入,這間被白千賀喚作鯉庭的院子卻是空無一人。她喚了數聲,未得到任何回應後難以失望,索性跌坐在那兩棵已有交纏姿態的梓樹下待他歸來。

她嘴角噙著笑,滿園勝景落在她眼底皆是一派青蒼之色。她等得無聊,便伸手拽下白千賀掛在樹梢的玉佩仔細把玩。溫潤玉石上雕著栩栩如生的動物,鯉庭不知是麒麟還是其他,隻好去琢磨上麵那個一直讓她不解的“晏”字。

“晏……”鯉庭困惑,腦中飛快閃過什麼,失聲道,“白是國姓……晏王?”

適時院門吱呀一聲,白千賀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以內。他手中握著物件,察覺到院中有人後迅疾將那物件藏入袖中,卻不防抬眸便撞進了鯉庭的眸子。

白千賀頓足,僵在了原地。

鯉庭望著他,神情仍是幾分迷茫,她想出口問他“你拿著麵具作甚”,隻是她已無須將這話問出口,這個問題在她腦海中出現時她已遽然找到答案。

某個畫麵在她腦海中倏然閃過,鯉庭幾乎是失聲叫了出來:“燕子樓上的人是你?”

她驀地想起在山頂上看見的一幕,那人背對著她,穿著與時節不符的立領長袍。她正暗自奇怪間,便在一脈薰風之中隱約瞥見了那人頸側有些許白色舊痕。這細節未讓她在意,此刻卻與麵前這人串聯成了一個平地驚雷般的真相。

“讓我殺人的人是你?”鯉庭掙紮著起身,卻未料腿軟不慎跌倒。白千賀跨步而來試圖將她扶起,卻被她抽出長劍堪堪擋住,紅著眼圈厲聲質問,“你是晏王?當初與顯之比武又下毒的晏王?”

白千賀的步伐止在她的劍前,他望著麵前這姑娘,瞧見她眼底的驚慌和對答案的恐懼,也猜得到她得知真相後的憤怒和怨懟。但他同樣也在她眼底瞧見自己這副無能為力的模樣,他試圖解釋,可千言萬語到了眼下在觸及她眼底淚光時悉數變成默然。

他以為不會有這一天的,他小心翼翼隱藏著不叫她知曉,知曉他就是那個害洛顯之的人。他在十六歲以前拜在劍聖門下,十六歲那年認祖歸宗,被當年帝王封為名不副實的晏王,卻還不如往昔來得悠閑自在。可身在帝王之家,他找不到借口拒絕帝王要他鏟除洛顯之這個隱患的事實。他給洛顯之下戰書,重傷他後又勝之不武給他下了毒,卻仍是被洛顯之逃脫。他便得了帝王的旨意與燕子樓那位享譽天下的神醫做了筆交易,那神醫教他變更聲音的法子,默許他在燕子樓上等著洛顯之自投羅網來求醫。而那十二個人,其中亦有洛顯之麾下的左膀右臂,隻是為了掩飾,才混入了其他朝廷通緝的要犯。

而他不想,等來的是鯉庭這樣一個異數。

一身粗布衣裳,背著一柄樣式花哨的古劍,傻乎乎立在那兒,笨拙木訥不知取悅這二字為何解。他第一眼瞧見隻覺得她傻,第二眼卻已是意料之外。他得到消息有人以磐雲山莊洛顯之的名義在鄢州包下了一片竹林,正想趕去察看時便撞見了鯉庭。木愣愣而灰撲撲的鯉庭,卻還是頭一回讓他覺得這世上有姑娘家如此有趣。

此後的事情一如他期望般,隻是唯獨多了鯉庭這個異數。他清楚她的身份,起初想著和她熟稔倒也百利而無一害,卻逐漸動搖初心,總想著時常能見她一麵,不知不覺就上了心。他漸漸著手為他們的未來打算,設這一方鯉庭,待她收鞘後入他滿懷。

而他卻不想,有一日他的姑娘會指劍怒視著他,厲聲詰問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是在騙我?!”

劍尖對著他咽喉,白千賀卻隻凝視鯉庭通紅雙眼,竭力讓她看清自己眼底的坦誠:“除了身份,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鯉庭是真的,要和你好好過日子是真的,無時無刻不等你收鞘也是真的……就連解藥,我設法拿到了玉燕子配製的真正解藥,都是真的。”

他走近,劍尖快要入他喉嚨:“一個人再怎樣機關算盡,也不會預見到,自己會在哪一條道路上的茶棚,逢上這輩子再也放不下的人。”

鯉庭握劍的指尖輕顫,她透過婆娑視線去看麵前這似乎不懼生死的人,片刻遲疑後抬手一擲,兩人交纏在一起的玉佩便這麼墜入塵土碎裂不複。

她握緊手中藥瓶,抿緊嘴唇最後望了他一眼。直到離開,她都未再發一言。

身後白千賀嗓音幾見沙啞地挽留她:“我在這裏等你回來,等你原諒,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你回來。”

鯉庭席地坐在洛顯之房前屋簷下,仰望頭頂明星,心卻一點點沉下去。

她直到這一刻還相信著白千賀。她喂了洛顯之那解藥,眼見著洛顯之是如何一點點清醒又在乏力之時一點點昏睡過去。

磐雲山莊隨著洛顯之的式微,山莊勢力也弱化下去。她更是中計到自相殘殺,到了這步也無人知曉那解藥是真還是假。她唯一可以做的事隻有等。

而她這一等,便是一天一夜。

她漫無邊際地回憶,回憶為了支撐山莊而不得不隱藏本性變得有如惡魔的洛顯之,待她如親人的洛顯之,知曉她殺人每每都發怒的洛顯之。莊裏人都說洛顯之喜歡她,洛顯之亦承認,但他說他不夠好他血腥,配不起她,要為她找到最好。而後回憶起和白千賀的點點滴滴。他那稍有頑劣的笑像個孩子,總能在不經意之間就勾起她所有愛意,知曉她重重盔甲之下壓抑的拙樸本性,逗她笑惹她臉紅引她入相思門,向她展示他可以給她的所有細微卻溫柔的好,他那麼好。

他說得對,除了身份,他其實從未騙過她。而她亦從他眼底心底領略到他靦腆卻甜蜜的心思,她亦敏感察覺到他靦腆心思下偶爾泛出的憂慮。如今想來怕是也憂心該如何對她開口肩負的帝王旨意,一如她難以啟齒自己所有擔承。

隻是這些一無是處。他在他們相識前,便因一己之私傷害了她此生難能割舍的親人。若白千賀是她風光霽月去探枝頭紅豆的左手,洛顯之便是她不可或缺把持人生風帆的右手。

鯉庭的眼淚驀地落下,而身後房門輕啟,隨之而來的是大夫那聲無奈喟歎。

“那根本不是解藥,性子慢一些的毒藥罷了。”大夫如是說。

鯉庭不語,隻握緊了袖中隱藏的藥瓶,瓶中猶剩半瓶毒藥。

白千賀到底騙了她。

鯉庭怔忪良久後望了一眼院中枝頭叫得雀躍的黃鶯,仰首將手中毒藥一飲而盡。

白千賀不知,那瓶解藥是帝王派來在身邊的下人偷換了的毒藥。

他懊悔傷她親人,隻得想方設法補救,哪怕要忤逆帝王之命。

而他依然待在鯉庭,將日複一日等成年複一年。等到漸漸恍惚,等到某日不小心生火燒落葉時走了水,等到鯉庭幹涸,玉樹枯竭,他都沒能等回他的姑娘。

而他不知是忘記抑或故意忘記,他曾在某年春天去找她,卻隻尋到她衣塚。

彼時枝頭黃鶯雀躍,一如那年他們初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