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香燼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墨夕顏

一、

濛山四月,正是梔魅花開的好時節。

明媚山色間,采藥的醫女沿著石縫攀援而上,背簍裏裝著各種不知名的草藥。芙蓉如麵柳如眉,一襲雅致青衫幾乎要融進身旁的三千碧色裏。

行至一半,忽聽頭頂有泠泠語聲垂落:“敢問姑娘,此處距白鷺宮還有多遠?”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視線上移,掠過別致精細的玄金腰帶,以及襟口一朵若隱若現的騰雲,最後落在那人年輕分明的麵龐上,怔然。

那人見她半晌未應,自花枝間一個縱身,卻因落勢不穩一個趔趄歪向一旁,勉強站定,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姑娘?”

她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挪開些許,疑惑道:“你找白鷺宮做什麼?”

那人微微抱拳:“傳說濛山深處的白鷺宮中珍藏了靈藥無數,宮主雲藥真人更是醫道無雙。本閣閣主身染頑疾,遍尋天下名醫無果——不得已,才命我前來求藥。方才見姑娘一路行來,看樣子對這裏熟悉至極,不知能否為我指點迷津?”

她看他一眼,臉上漸漸浮起複雜神色,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理解的事:“什麼青鳥宮白鷺宮,本就是江湖中人以訛傳訛,想不到,竟真有人不遠千裏地來尋。”

說話時,她蝶翼般濃密的眼睫顫了顫。他沒有錯過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眉頭微蹙:“怎麼會?”

她不想再解釋,轉身:“總之,我在這兒住了許多年,從沒見過你說的那個地方。你不信,大可以去問別人。”

當真如此?

將信將疑的目光轉了轉,瞥見她背簍裏一片莖葉斑斕,輕淡藥香淺縈鼻端,不禁訝異:“姑娘也是個大夫?”

女子頓了頓:“濛山雖險絕,卻遍生草藥,若是趕上了好時候,倒也能換個不錯的價錢。至於醫術,也就是常年采藥下來,略懂了些皮毛而已。”凝神片刻,告誡他,“山中迷瘴眾多,有的是毒蟲猛獸,特別是落日之後……”她欲言又止,姣好側臉勾出三分凝重,“總之,公子還是趕快下山去吧。”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話裏,似別有深意。

然而還未來得及深思,指尖便驟然一痛。

“哎呀……”剛走出幾步的女子被身後聲響驚得回頭,恰好瞥見一隻寸許長的蠍子順著他的衣角滑下,迅速隱入枝葉裏,不見了。

那蠍子生得奇異,通體雪白,尾刺卻泛著斑斑血紅,顯然劇毒無比。

可這南蜀之地的濛山當中,怎會有塞外孤漠的赤冥寒蠍?

猶自深思間,眼前那人已是黑氣滿麵,俊美五官擰成一團:“我好像中毒了。雖說你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夫……但好歹醫者父母心,你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她不疾不徐地踱回他麵前,挑起他腫脹烏黑的手指,查看過後拋出結論:“毒性這麼烈,這隻手怕是要廢了。”

二、

秦囂醒來是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裏,屋外一輪落日將懸,沉沉天幕上散落縱橫霞光,竟已是黃昏時分。

抬了抬包得密不透風宛如粽子一般的右手,他長舒一口氣,幸好,還在。

這麼說來,蠍毒已經解了?

是她?

勉力翻身下床,食物香氣夾雜著嗶剝聲響,從微合的門板外飄來。開門出去,眼前這座隱匿於濛山深處的幽靜院落裏篝火正旺。

他怔怔盯著那道被冉冉火光勾勒得越發清麗動人的女子身影許久,直到盛滿的粥碗遞近他眼前:“裏麵加了驅毒散瘀的草藥,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還以為這次真栽在這兒了。”他猛地回神,“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也算你命大,今天正好尋到一株石心草,解治寒毒最是有效。”似是想起什麼,她微微蹙眉,“隻不過那咬你的蠍子,倒來得好生蹊蹺。”

他表情一頓,眼底神色幾番變幻,轉了話鋒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火光明滅裏,她的聲音似霧靄般縹緲:“我姓宋,宋妙笙。”

借著喝粥的空當,他將周遭細細打量一番,似有不解:“宋姑娘何以獨自隱居於此?”

她淺笑,波瀾不驚:“塵世紛亂,怎比得山中靜好?”

“想不到宋姑娘年紀雖輕,竟有這般心境,當真難得至極。”說罷一陣感慨,歎息道,“倘若閣主在此,必會將姑娘引為知己。隻可惜……”

她這才想起他此番進山的目的:“你們閣主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竟要你不遠千裏地來濛山尋藥?”

猶豫片刻,他如實道:“食骨之症——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

居然是食骨之症?怎麼會沒聽過!

據說這種病狀極其可怖,先是筋脈逆轉,全身的骨頭碎成一段一段,然後慢慢在身體裏融化殆盡,就連當年醫聖在世亦束手無策。除非……

你言我語之間,最後一點日光已然沒入天際。她熄掉柴火,又用土埋嚴實了,才看向一旁不知所以的他:“天色已晚,山路崎嶇行走不便,你在這兒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送你下山。”

這般反常舉動忽然讓他想起白日裏她沒說完的那句“特別是落日之後”。落日之後,會怎樣?

她在院門及簷下撒滿不知名的粉末,叮囑他,表情凝重到連他也一並惶然起來:“記住,無論發生什麼聽到什麼,千萬不要踏出房門一步。”

三、

入夜難免清冷,好在身下厚軟的被褥幹燥溫暖,替他卸去了山間的重重寒氣。饒是如此,被宋妙笙那些怪異舉動搞得不明所以的秦囂,輾轉到現在,仍舊一絲睡意也無。

嗒,如死般的寂靜中,突然傳來了一聲輕響。

什麼聲音?

他驀地翻身驚起,凝神聽去,簌簌的風聲裏,竟似有腳步聲遠遠而來,沉重的、緩慢的,欺近這座浮花環抱的小院。

仿佛,還不止一人?

嗬嗬……嗬嗬……嗬嗬……山穀裏開始飄蕩著一種奇怪的聲音,駭人莫名,聽上去既像是冷笑,又像是抽泣。

他一手按住腰際,電光石火間有無數個念頭閃過腦海,外麵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剛要靠近緊閉的門板,她傍晚時囑咐他的話偏偏在耳邊響了起來:“無論聽到什麼,千萬不要踏出房門一步。”

罷了,他歎口氣,把自己壓回床榻裏,卻是再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許久,外麵的動靜卻在此時漸漸小了下去。

沒事了?

他將窗戶掀開一道細縫,就著晦暗夜色向外望出去。黑暗裏,熒熒微光一閃而過。然而就在下個瞬間,他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竟連窮盡平生詞彙都難以形容。

——隔著爬滿蔓草的木雕院門,幾個姿勢詭異的人正定定立在那裏,頭微微前傾,仿佛在向內窺探一般。

如果,他們還能用“人”來形容的話。

即使夜色正濃,四下又沉沉無光,但他仍能清晰看見那一張張臉上潰爛腫脹的傷口,以及枯槁眼眶裏毫無生氣半睜著的灰白眼珠。

那模樣,怎麼看都不帶半分生氣。

“啊……”他忍不住脫口,又倏地捂住唇,將一個顫顫的尾音摁滅在五指間。

縱然及時收口,可這聲低詫在靜謐夜色烘托下仍顯得格外清晰。一時間,沉重如縷的腳步聲連綿而起,密密匝匝的身影一個疊著一個,足以令他倒吸一口冷氣。都是人!

先前未曾留意,此刻看來,這個白日鮮有人煙的山穀,居然在夜半時分出現了無數麵色慘白的人,黑壓壓一片,渾若無物地破開院門,朝他藏身的窗下寸寸逼近。

據說世上有種邪術,能令人死而不僵,遇氣而活,醒來後便可茹毛飲血,不老不滅。難道這些人……就是傳言中的幽魃?

一念及此,門外躁動忽起,有點不同尋常。

他一把拉開門,卻見眼前青衣一晃,宋妙笙揚手拋出一把紅色粉末,不知以何製成,沾膚竟化作雀躍藍火,將當先幾個幽魃燒得嗶剝作響。其餘幽魃見狀紛紛畏縮避退,讓出一條路來。

驟變間,她一把扯住微怔的他,不容置疑:“快走!”

四、

夜露深重,兩人一路奔行,皆累得喘息不已。

躲進一處隱蔽山洞,秦囂半倚著一塊凸起的岩石,驚魂未定。

宋妙笙冷冷看他,心中不免慍怒:“我好心救你,你便是這般報答我的?我明明早已叮囑過你,為何……”

他舌尖打結,辯解:“那動靜著實太過詭異,我隻是想從窗縫裏看一眼,不想卻驚動了那些……呃……”他斟酌了一下詞彙,“人?”

像是印證他的猜想一般,她沉聲道:“那是幽魃。先前我在房外撒滿了能夠掩蓋活人氣息的靈息粉,刻意囑咐你,就是怕你貿然現身,暴露了自己的氣息。”

他全身一陣發冷,仍有些後怕:“素聞濛山白鷺宮醫道高明冠絕天下,可有關這些幽魃的事情,卻從來聞所未聞。”

她溫軟眉宇間似有哀慟一閃而過,半晌幽然低歎:“難道你看不出,他們全都是白鷺宮的人?”

一句話直如驚雷炸響,讓他愣神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