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素麵相見—關於孔子(2 / 2)

是的,他們原都有淑世的理想,都是謙謙君子,也都溫良恭儉讓;但是,正因為他們的循規蹈矩,故而昏聵,故而被踏殺,故而被物化。他們缺乏叛骨,他們沒有反抗的能量,他們甚至連該避的都未必能避。

孔子 其實一身反骨

但是,孔子不然。

孔子和後世儒者很是不同。他抗議能量飽滿,他“信而好古”,這“好古”當然“不懷好意”,是拿來針砭,甚至是對抗當代的。他又頗似革命誌士,那回在齊國聽聞韶樂,喚起他心中“鳳凰鳴於岐山”那禮樂治世的憧憬想望,久久不能自已,於是,“三月不知肉味”,壯懷激烈以至於斯。他見微知著,因而“臨河不濟”;他知機識機,苗頭才一不對,該閃就閃,該避就避,“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當然不是滑頭,隻是心頭明白。他對魯國情感很深,但又不耽溺其中;真沒機緣,他雖稍有遲疑,但也不甚掛礙地就奔走他鄉,周遊列國去了;在異地聞得齊國出兵,魯有被滅之虞,他隻問眾弟子孰人去救,似乎也不打算親自出馬,更無不惜殉國之念;他一點都不像後來楚國的屈原。屈原沒有孔子的清朗,也沒有孔子的明白,故而被所謂“愛國心”給鎮魘住了;屈原善良,然多憂思,他打不開局麵,路越走越窄,最後,他把自己給困死了。事實上,後世儒者盡管聲稱聖人門下,自詡孔子之徒,但他們不似孔子,他們多似屈原,好像受了許多委屈。屈原是缺乏反骨的。

孔子一身反骨,隻不過是藏在他的溫良恭儉讓中罷了;孔子也說反話,還常消遣學生,結果老被學生質疑,還常被“吐槽”,子路當然是個中佼佼者;老子有雲,反者道之動,孔氏門庭正因有此風光,所以興旺。孔子的溫良恭儉讓是顯,他的反骨是隱;這當然不是孔子虛偽,而是他氣象萬千;孔子的蘊藉是顯,激烈是隱;他的和悅之氣是顯,殺伐之氣則甚隱;正因有顯有隱而又能相生相成,故而孔子的世界水深浪闊,蓄得了魚龍。

孔子門下魚龍眾多,號稱三千,但重點不在於這量多,甚至也不在於質高,孔門之所以深闊,是在於他那幾位高徒的個個精神、色色鮮明。且看他前期三大門人——大家都極熟悉的顏回、子路、子貢,一個靜默澄澈宛若高僧,一個慷慨豪邁直似俠客,一個聰敏通達遊走政商,三人均非一般,個個不可小覷,但又大相徑庭,彼此涇渭分明;然而,這三種截然有異的鮮亮人格,卻又能在仲尼門下齊聚一堂,笑語吟吟,且又長期追隨(更別說子貢三年不足再行加碼一倍的廬墓之事了),實在讓後人很好奇這老師是何等的格局與器識。

被誤會的總是孔子

孔子之後,所謂儒家,就再也沒出現這種繁盛景況了。你看孟子,他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學生似乎隻負責提問,接著聽他教訓,除此之外,好像別無餘事;眾弟子個個相貌模糊,後世再有想象力之人,似乎都想不起萬章、公孫醜究竟是何等麵目。而後,到了宋儒,老師越會說理,學生越是畢恭畢敬;先生威嚴赫赫,弟子屏氣凝神,於是,才有“程門立雪”的“佳話”;這當然可敬,但是,完全沒有風光,離昔日孔門的氣象萬千,實在迢迢遠矣。

孔子門庭那魚躍龍騰之勝景,後世最可見者,不在儒門,反倒是在禪門師徒之間,與那打天下的王者及幕下豪傑之中。殘唐五代,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偏偏那群禪僧有誌氣,他們殺氣騰騰,嗬佛罵祖,師徒之間,棒喝交加,不避忌諱,於是法門多龍象,個個鮮烈無比;而那王者,誌在天下,不論是劉邦,抑或瓦崗寨群雄,他們招得來四方豪傑,又可與天下萬民相聞問。這與天下萬民之相聞問,好比孔子之於長沮、桀溺以及荷蓧丈人,彼此雖不同調,但都有個愛惜之心;又好比那莊子,雖對孔子頗多調侃,但他是歡喜孔子、也明白孔子心意的,你看他的《天下篇》寫得多好。

阿城曾經說道,“將孔子與曆代儒者擺在一起,被誤會的總是孔子。”誠然,誠然也。正因如此,當清末以來,那一群飽讀詩書、規形矩步的儒者,麵臨西方威脅,其昏聵無能、應對無方,使得五四群賢激憤地喊出“打倒孔家店”,這聲音雖然清亮可喜,但終究仍是有些喊錯了。後代儒者,當然可議之處甚多;但若是把孔子一並都給拉倒,那就可惜了!近代士人,不論批儒擁儒,似乎都有些把孔子給搞混了;解鈴還須係鈴人,有心之士不妨先謝過五四群賢,(謝他們的“破”,有破才有立啊!)再跨越兩千年來儒者的牽扯不清,試著與孔子素麵相見,或許我們可以重新看到,那個沒被誤會的孔子。

(選自台灣2010年1月25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