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素麵相見—關於孔子(1 / 2)

素麵相見—關於孔子

聞古識今

作者:薛仁明

眼下的台灣,儒家,不需太過提倡;但是,孔子應該好好看待。

這兩句話,看似矛盾,其實不然。

前麵一句,是我老師林穀芳先生說的;而後一句則是我自己加的。這看似和老師唱反調,其實,也不然。

先說儒家這一句。老師此話確切意思,我說不準;但因為老師是個禪者,百無禁忌,看到學生駑鈍如我的越俎代庖、胡亂引申,他必定不以為忤,至多也就是一笑哂之罷了。於是,我且放膽來說說。

儒家之所以不太需要再提倡,原因之一,是因為它早已就是台灣的根柢,以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此。且不說那儒家駕淩一切的清朝,即便是日據時代,日本文化中的儒教元素,與台灣民間的儒家基底,彼此大可以水乳交融、稍無扞格的;甚且,受日本儒教的影響,或許還更有益,因為那是唐代的,還未受宋明理學拘限。而後,台灣當局倡導儒家不遺餘力;相較於大陸,台灣則從來無有文革式的斷裂,連早先五四的斷裂亦不明顯;台灣就算是民主化、西化之後對傳統的種種疏隔,也未必真正傷到這根柢。

溫良恭儉讓的台灣

若真要說斷裂,台灣向來有的,隻是知識分子與民間的斷裂,隻是顯性台灣與隱性台灣的斷裂;然而,這斷裂也未必真似外表之甚。因為,知識分子縱使再如何西化,許多人的骨子,仍舊是傳統的。例如胡適,盡管口誦杜威哲學、念持實驗主義,但究其實,他是甚等樣人?他是不折不扣、道道地地的篤實君子、恂恂儒者,不信,你且去讀讀唐德剛的《胡適雜憶》。此外,台灣的顯性世界,譬如媒體所見者,不論再如何光怪陸離,但潮來潮往,來得快,去得也快,終究都隻是浮花浪蕊罷了!真要說,撇開這夢幻泡影般的顯性潮流,那水深浪闊的隱性世界,恐怕才更重要吧 !上回,陳丹青四度訪台,他親曆親見,迥異於媒體中的喧囂浮躁,看到了台灣最尋常的人情厚度,有感於斯,遂成一文,題曰:“日常的台灣”,又題曰:“溫良恭儉讓的台灣”。

是的,那隱性而最日常的台灣,從來就是溫良恭儉讓,儒家之根柢一直都在的;既然一直都在,自然毋須又特意來提倡,此其一。其二,當下儒家之影響,已見其病,若再提倡,滋弊更深,於此,可再分辨一二。

從來,中國傳統本是儒道互補,若偏廢任何一方,均非天下之福;而佛教東傳之後,則又講究儒釋道三家均衡發展。然而,台灣在國民黨時代刻意弘揚儒家,對佛教不甚聞問,於道家之生命型態,則多有貶抑,動輒將無為斥為消極,將遊戲三昧說成遊戲人生,扭曲為荒誕不經。於是,形成強烈的儒家本位,遂生流弊,其弊在於僵滯、在於規格化、在於對應現實之無能。

儒者難以跨越的天塹

此弊不妨以馬英九為例。馬受儒家影響甚深,舉凡其為人之敦厚、任事之積極,其勤儉自奉、其家國之思,在在都有儒家之烙印;這原是好事,但若對照他治台之窘迫無方、步伐踉蹌,卻最能映現出儒家的局限。

宋代之後,儒者專注在正心誠意,留心於規行矩步,結果,一旦現實險峻、形勢難測,他們要不顢頇無知,要不對應無方,總之破不了、打不開,最後於事亦將無成。馬正是如此;他是個好人,從小是個模範生,溫文有禮,循規蹈矩;也正因如此,若要他逾越規矩,多少總會有道德上的焦慮。現今批馬,駸駸然已成時潮,這裏頭,多有訾議馬英九為“法匠”者;

“法匠”雲雲,當然不是實情,因為,馬之為人,一不嚴酷,二不刻深,離真正之“法匠”,遼遼遠矣!真要說馬之拘泥法條,與其歸因於他的法學背景,倒不如仔細端詳他自幼薰陶的儒家教育。對馬而言,恪遵規矩,原屬天經地義;規矩已然如此,更遑論法律 ?作為儒家信徒的馬英九,守法一如守規矩,那都不僅僅隻是對社會規範之尊重,更涉及到個人價值係統之生命安頓,若有逾越,是會招致生命根柢不安的。正因為這樣的循蹈恪遵,皆源自於他生命之根柢,於是,我們再細細端詳他的謹細慎微從而顧小失大,再看看他的優柔仁弱、怯於殺伐決斷,他的潔癖封閉、怯於開闔吞吐,都會清楚發現,這其實都有著他難以跨越的天塹。

這也是後世許多儒者共同難以跨越的天塹。本來,天地之間,有成有毀、有立有破,識得劫毀之道,方可掌握殺活之機,天地也才可清安。可惜,宋以後諸多儒者偏偏不能識此;正因不能識此,於是我們才會看到,當清末遭逢外力侵侮時,那一班詩書飽讀博學之士的昏聵無能;我們也才更會看到,今日麵對資本主義視人如物的量化社會時,那一票栩栩然君子人也的學者專家乃至教育官員,滿懷理想,以“改革”為名,卻行標準化、規格化之實 ;結果,透過各式設計、各樣機製、各種評鑒,將大學改造成學術論文生產工廠,把學者貶抑成學術作業員,將各級老師操練成量表填寫員、數據製造機,最後,再把所有“教育者”、“學問者”的抱負與熱情,消磨殆盡於那既標準又規格、浩瀚如海堆積似山的檔案資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