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屋
小說
作者:郭強生
郭強生,台灣大學外文係畢業,美國紐約大學戲劇博士。現為台灣東華大學英美語文係教授。著有小說、散文、戲劇、評論等近二十種。
走出捷運站,傍晚的台北街頭其實與地麵底下的人潮擁擠並無二致。
明明應該重見天日的,卻感覺四麵黑壓壓,整個城市就像是疊了又疊的走道電梯商店櫥窗,不過是從一層樓爬進了另一層,在一座永遠繞不出去的轉運站裏,人們不停地茫然走動著。
這念頭讓人覺得分外疲憊,索性在出口階梯旁站定,盲目地注視起仿佛流離失所中的人潮。
比預定時間早到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多餘出來的三十分鍾。
瞄見對街一座新起的住宅大樓,二十來層幾乎全黑。記得當初預售推出便開出紅盤銷售一空,如今落成,似乎真正入住的屋主不多,才會在本應華燈初上的時分,全靠著大樓本身特殊投照的外觀燈光撐場麵,否則這棟每坪售價不菲的美廈,看上去無異於黯然的水泥巨碑。
難道是,住戶們都還在馬路人潮中徘徊,或在餐廳中排隊候桌?
這些年,這種怪現象看多了。擁有近百萬一坪的新居,卻仍在外麵蹉跎遲歸的大有人在。工作慣性使然,走過這些造型氣派、飯店式管理的新成樓宅,我總要抬頭望向那一扇扇黑空的窗戶,暗忖著還有多少這樣的新成屋仍待室內設計的加持?趁著這一波房市景氣,我還能有幾年的好運?
下午原本的行程,是帶木工去看那個剛談好了裝潢案子、位在萬華區一棟都更後的新落成大廈。
遇上奢侈稅課征上路,屋主想買來投資用的現在不能轉手,隻好裝潢自用,說是這樣南部父母可以常上台北有個落腳處。
這種說法聽聽就好。被奢侈稅上路卡到,兩年內暫不能脫手的炒房客,成了我最新的衣食父母。原本不必投資任何裝潢費,立刻轉售就有得賺的好康沒了,這些炒房客多半就會動起腦筋,想借裝潢費來抬高未來可能的售價。感謝奢侈稅,這半年來我的案子明顯成長三成。
入行五年,雖沒打出什麼設計工作室的響亮名號,至少還可養活自己,每年還能出台灣度度假,順便抄回一些設計好點子。每一間屋子的裝潢圖對我來說,全靠摸索著屋主的心眼繪製,這成了我最重要生存之道。
屋主當初會聽信售屋人員(一趴抽成)的推薦,找上我這個連一間個人風格化辦公室都無的“室內設計師”,不外乎兩種可能:因為自己早有一番主見想法,我的任務無非隻是施工;要不就是對裝潢一事極為外行,我隻要拿出我的平板電腦,讓他們看看其實很簡單就可以畫出的3D透視圖,他們多半就會相信我的專業,不懂得圖中的隔間擺設通常就是幾種公式化的排列組合。
我自己都驚訝,五年來沒有客戶發現,我並非室內設計科班出身。
經濟係畢業,原在某資策研究中心擔任助理,拜房價大漲之賜,大家都急如熱鍋螞蟻買屋賣屋換屋,獲利了結追價看漲改建拉皮,讓我在這場炒房熱潮中,憑著一部電腦,一對搭檔的土木老師傅與電工,(另外,還有我不願再提的,時任於房屋代銷廣告公司的初戀女友),在惡補參考了十餘種國內外設計雜誌後硬著頭皮上陣,竟也轉業成功。
跟客戶周旋時,最重要的,是如何聽懂他們的如意算盤。
譬如,他們都會強調裝潢後的住宅是自用,怕我看穿其實想要出租,擔心我因此拉高費用。可是三間臥室都要做書桌和衣櫃?這八成要拿來雅房分租。浴室改裝免治馬桶?那鎖定的租客鐵定是日本人,他們對廁所可是出了名的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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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個萬華案的屋主是個四十歲女性,能搞定她這樁生意,我本來一直還頗得意。大建商大坪數,難得的案子,將來可把完工成品PO上我正在架設中的網站當作廣告。
四點到了那裏,原計六點離開,然後六點半與昵稱“花兒”的女大學生網友見麵,時間算得恰好。沒想到事情出現變化,害我已在街頭晃蕩了快一個多鍾頭。
被擺了一道,現在回想起來,隻能怪自己太胸有成竹。
裝潢新屋,說是為方便南部父母北上,我壓根就沒有信過她的說法。老父老母需要掛運動腳踏車的車架?套房臥室內需要把浴廁隔牆打掉,換成出浴風光可一覽無遺的大玻璃?她的退休父母會不會也太懂生活情趣了?
那時候就應該懷疑了。
但,我的職業道德就是,不多嘴別多問。
但,每一張裝潢圖的完成過程裏,我都會非常善解人意地,為他們真正的生活需求,添設貼心規劃。我默默觀察,耐心聆聽,為什麼四十歲熟男總有同性好友同行加入討論,而不是嬌妻或女伴?推著娃娃車的少婦,為何開口必稱我先生這樣那樣,卻從未見過其人?
會心的我,於是在前者的設計圖中,刻意不留全家人圍坐用餐的空間,借此對他不會走入世俗認定的婚姻,表現出我的理解與見怪不怪。而在後者的設計圖中,則將一般客廳內才見到的視聽櫃移往臥室,對於也許不能朝朝暮暮的倆人,約會時或許需要更大私密空間與視聽情趣助陣,他們不必明說。
我總能夠預見,到時候他們眼中的喜出望外。他們的麵子顧全了,我的開價也得以順利過關,彼此心照不宣,互惠雙贏。
當然,我也有不太誠實的時候。
見過太多客戶,興奮地在新落成的空屋裏對我比劃著,說哪裏要打掉一麵牆,哪裏要裝一排櫃子時,完全不會考慮實際在那空間中生活的情景。要等他們入住一段時間後才會發現,視覺的舒適與居住的方便,完全是兩回事。屆時他們才會知道,原來花了哪些冤枉錢。
想像著小兩口一起喝茶看夜景的陽台,鋪了檜木地板,掛了進口的垂燈,到頭來一年卻沒用上幾次。台北不是酷熱就是濕雨,不濕不冷也難保不會空氣品質太差。更不用說,小兩口早出晚歸,天天加班。其實陽台大可推出去,安放一個小書桌,因為老公最希望夜裏能躲進自己的空間偷偷上上網,看看十八禁的色情網站;要不,就搭出一個洗衣間,因為老婆會發現,自己其實很需要一座不美觀但實用的大型洗衣烘幹機。
在真實的柴米油鹽展開之前,聽他們說著對未來起居生活的浪漫想象,教我這個得替他們依樣實現的外人,一麵忍不住在心底偷偷搖頭,一麵卻也難免竊喜。
我得再三警告自己,絕不可以佛心提醒他們,實用為上的教訓。那些將來會讓他們後悔、但眼下卻得意不已的巧思,不才正是我的利潤所在?
沒料到,下午來到了康定路上那個某大集團興建的樓宅時,竟然發現女屋主正陪著房屋仲介在屋裏參觀。
她不住跟我道歉,她的資金在股市被套牢了,如今不得不售屋換現。我聽了先是腦袋裏一轟,但下一秒悟出了道理,開始心裏暗自冷笑。
她絕非玩股票那種人,從她跟我訂約時的小心翼翼就可看出,她對商業遊戲並不在行。
反正合約訂在那裏,違約的損失她得自己承擔。隻是想當初,我對這個案子多麼信心十足……沒錯,我本可一副買賣不成仁義在的輕鬆,走出她那個從預售到交屋到轉手,不過一年半時間就幸福破滅的城堡。
她從未提過是否曾有過婚姻,但要說目前是單身,我恐怕也不會相信。
既非商場上打滾的豔妝熟女一型,亦非黃臉棄婦,什麼都跟你斤斤計較那種菜籃族。我會說,她仿佛還帶著一點涉世未深的味道,挺有禮貌。依我的閱人經驗,這種女人不是在大學教書,就是家裏有點底子。
事後想來多麼後悔,我幹嘛在電梯口突然轉身,對她說了那句:我知道你沒有玩股票。
她當場變了臉,眼眶裏隨見豆大水珠滾動,仿佛一不注意,那張臉會因淚崩而如裂牆碎垮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