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有話直說,幹脆利落,不像她的老公,說得語焉不詳,好像這年頭隨處都會碰上壞人騙子似的,吞吞吐吐不知道到底在防衛什麼。因為客戶不是自住,我接下這個聽起來相對單純的案子,甚至連這對屋主夫婦都不曾打過照麵。等他們去了上海,我從Cindy那裏拿了鑰匙便進屋動工。

三個月後,Cindy來電,問我還記不記得三峽那個房子。

我問怎麼了?賣不掉嗎?

“嗬,那個太太從上海回來了,又不賣了。”Cindy說。“她問你有沒有時間再幫她看一下?她打算住進去,所以有些地方她需要改變一下設計。”

“媽的——”

“欸,你有一點同情心好不好?你聽不出來嗎?這兩人婚姻鐵定出了問題,太太自己跑回台灣療傷,八成就是這樣。”

我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那個老公當時跟我在電話上的語氣。我還以為他是對我不信任,所以把話說得兜來轉去。原來他在聲東擊西。說來話去,其實就是不願意老婆跟去上海,故意想用房子的事把她絆在台灣。

我的猜想與事實相距不遠。

過去三年,老公一直常跑上海出差,有了女人。

她跟我說明這個尷尬情況時,態度倒是一貫的坦然大方,與我們最早通話時她給我的印象一致。她不是那麼年輕了,但她選擇離開,選擇重拾婚前的鋼琴數學,重新開始。

我真心為她感到慶幸,房子是寫在她的名下。還好房子還在。鋼琴送進重新隔間的客廳那日,我特地準備了一瓶香檳酒為她慶祝。

雖然我們心裏都清楚,這不是認真的,不過是室內設計與屋主太頻繁的接觸後,很難避免的一時互相取暖。

我為她打造了新生活的庇護,她賦予了我的作品一個美麗而哀愁的故事。我們在這個借來的空間裏,偶爾營造出一點浪漫的惺惺相惜,訴說著彼此感情上的傷痕。我告訴她關於Jennifer的事,以及我怎麼開始做起室內設計。她透露了她與她的男人在捷運上邂逅的愛情故事與對未來的打算。我每天忙完工作便會騎著一台破機車飛奔到遙遠的三峽,不知不覺,自己的私人用品一件件開始留在她的屋子中,沒注意到才沒多時,竟已經可以裝滿一個小旅行箱。

直到那天走進她的客廳,我發現小旅行箱已經整理好放在鋼琴旁,正在等候著我。我看著仿佛被主人遺棄的寵物犬一樣蹲在地上的旅行箱,在心裏默念著這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但是卻又很不爭氣地佯裝檢查行李箱,避開她的目光遲遲不能抬頭。

她依舊維持著我一向欣賞的直率坦然,仿佛覺得她的人生中,不可能存在著她說不清楚講不明白的事。

“他明天就要回台北來了。他甚至已經辭了工作,要我相信他真的跟那個女人斷了,希望我原諒他。”

我說那很好,你現在跟他扯平了,你這幾個月也沒閑著。

話一出口便換來一個清脆的巴掌。

“婊子——臭婊子!”臨走時我狠狠丟下我的結論。

有一種東西叫做職業風險,我想,室內設計這行也不例外。

出了那棟集團造鎮硬生生在山坡地上開出的千坪社區大樓,我才想到,我第二次的裝潢費一直沒有跟她開過口,現在也泡湯了。

我明明有自己的窩,但是為什麼卻會被這樣難堪地趕出別人的家門?從三峽騎機車回台北市區足足五十分鍾的路上,我的腦子裏不停閃著同樣的問號。

我想到了那種叫寄居蟹的生物。潮來潮往的沙灘上,它們的人生便是忙著找尋下一個空屋。

花兒很盡責地製造高潮的模擬哼唧,我也專注地掌控著自己抽動的節奏,等到終於聽見自己每射必喊的那聲歐賣尬,我倆同時都感覺如釋重負。她一個轉身跳下床便小碎步跑進浴室裏去,留下我獨自與她的Kitty貓抱枕躺在床上,無聊地打量著她這間被衣服電腦便已近乎塞滿滿的學生小套房。

翻身取過枕頭旁的手機察看時間,卻不由自主又打開了“已收訊息”,把之前的簡訊又看了一遍。

淩晨一點半。什麼樣的人會在這種時間回複簡訊呢?

改日再約,希望你一切都好。

這樣的回複肯定會讓對方今夜失眠。

按下發送,我不禁對自己的文字天分感到不可思議。

美眉從浴室出來,難掩滿臉驚訝。

我趁她在洗澡的時候,把她的床與電腦桌重新擺放,並發揮了我收納置物的本領,將散落的書籍與衣物放進了不同角落可以騰出的格架,原來擁擠的小房間,頓時多出了一塊小小空地。

“你看,以後這裏可以放個小茶幾,吃東西就在這兒吃,哪有人把電腦桌上搞得全是湯汁的?”

說著,順手還把鍵盤旁的保麗龍速食麵空碗丟進了垃圾桶。

即使是再破、再不起眼的殼,寄居蟹都不會不屑一試。我就曾看過一幅攝影作品,一隻倒黴的螃蟹背著一隻聚乙烯養樂多空罐,毫不知羞地混在一堆其他有著漂亮貝殼為家的寄居蟹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跟花兒聯絡,她也許會期待,但就算我再也沒了消息,我相信她也一定會記得我——特別是每次坐在小茶幾旁的地上吃起泡麵的時候。這就是室內設計師贏過螃蟹之處吧!

“哇大叔,真有你的!”美眉笑嘻嘻地在她的窩裏走了一圈,然後來到床邊坐下。“睡覺吧!”

“我明天一早還有事,回家去睡得比較好,才會有精神。”

“喔。”

花兒的臉上,難得展露了今天晚上首度的懂事表情。

“摳我?我周四一天都沒課。”

“OK。”

我知道我有一種吸引女性的氣質,不太多言,善於扮演聆聽者,而且做愛之前與之後都會沐浴讓身體很好聞。而這些女人通常都有一種習慣,就是當我挺入時她們喜歡用她們小小的白牙咬住我肩頭的那塊韌實的肌肉——

我的手機這時突然像是盹中被驚醒,發出了一串怯怯的鳴聲。

嗚嗚嗚,嗚嗚嗚。還來不及辨出聲音的方位,隻見花兒已經閃速從枕頭旁把手機撿了起來,好奇是哪一個寂寞的人,在半夜裏欲言又止。

嗚嗚嗚,嗚嗚嗚。

女人喜歡看到我臉上忍耐著那輕微的疼痛而出現的抿嘴表情,慢慢也摸透了她們的溫柔施暴所帶給我的興奮。嗚嗚嗚,嗚嗚嗚。

那該死的手機還在發出擾人的來電訊號。握在花兒手中,那玩意兒還真像男性的堅挺。“不要管它。”我說。

在女人獨居的屋裏,性愛往往被賦予更大的空間與自由。嗚嗚嗚,嗚嗚嗚。那不是夫妻倆的生活室,也不是男性狩獵完後拖回斬獲的洞穴,那是由她們自己掌控的環境,讓她們更能夠拋開其他空間所帶給她們的無形拘束吧?嗚嗚嗚,嗚嗚嗚。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在她們的房間裏做——

“齁,原來你很花喔,還真看不出來呢!八成是女的打來的吧?——”

花兒千不該萬不該,在下一秒做出了我生平少數幾件絕無法容忍的事。她按下通話鍵,用她那故作天真的聲音對著話機發出了長長一聲“喂——?”

我衝過去不廢話就著實朝她一拳。

壓住怒火,撿起地上的手機,看到了號碼顯示。

一個晚上心思掏盡才挽救回來的生意,就在花兒的那一聲慘叫後已經飛了。

(選自2012年11月12~13日台灣《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