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莉蘭
小說
作者:王文華
王文華,祖籍安徽合肥。台灣大學外文係畢業、外文研究所肄業,美國斯坦福大學MBA。著有小說《寂寞芳心俱樂部》、《蛋白質女孩》等。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
一
當瑪莉蘭躺在血泊中,嘴唇和手指微微顫抖,我知道她想喊我的名字。但我不敢走近,僵硬地站在人群外喘息。雨勢漸大,救護人員冷漠地把瑪莉蘭抬上擔架,熟練地推進救護車,我則被身旁的警察扶向警車。我腳步淩亂,頻頻回頭,救護車歇斯底裏的警示燈在我眼前形成一麵紅色的網。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瑪莉蘭,時間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二
那年夏天我遇見瑪莉蘭。那時我剛從商專畢業,和其他女孩一樣,心裏想的隻是如何在貿易公司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每個月固定存點錢,心血來潮時可以逛逛敦化南路的TOPPY,兩年後買下自己的第一部車。在麵試的會議室,所有的應征者都衣著整齊、小心翼翼地回答問題時,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的女孩闖進來,她摘下墨鏡,氣喘籲籲地嚷著:
“哦!我知道我遲到了,你無法想像我碰到了什麼事!”
這個冒失的舉動給試場帶來不少笑聲,但我的直覺是厭惡。對我這樣保守拘謹的女孩來說,魯莽和衝動是最大的罪惡。第二天筆試開始半小時,那女孩又大剌剌地從座位上跳起來,拎著背袋提前交卷。我注意到她故意撞到走道上的椅子,好讓大家抬頭看她。她還沒走出試場就拿出口香糖,誇張地猛嚼;還沒帶上門,就熱絡地和門外的人大呼小叫。
一個月後我正式上班,每天出門前得花半小時打點門麵,到了公司就開始提心吊膽,沒事得摸摸裙子拉鏈或瞄一眼高跟鞋的鞋尖。一天午休時我正在鏡子前煩惱著嘴角冒出的青春痘時,一個亮麗的女孩走進我鏡中。
“嗨!又碰麵啦!”那聲音經過她厚而亮的唇膏,似乎帶著特殊的香味。
“哦!是你——”
“以後是同事啦!”她戲劇性地敞開雙手。
“是,以後是同事……”我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
我最不能適應的就是瑪莉蘭誇張的手勢和多變的表情,她似乎覺得自己時時都站在攝影機前,隨時都能作出包裝精致的動作或聲音。但在我的觀念裏,女孩子應該矜持含蓄,動不動就擠眉毛眨眼睛的女孩,心裏必定有鬼。瑪莉蘭正是那種典型。她削短發、化濃妝、穿著半透明的上衣和暗色絲襪,大聲地開玩笑,拍男同事肩膀,毫無顧忌地吸煙,這些都嚴重抵觸了我對女性的定義。所以當瑪莉蘭主動和我打招呼,我隻有以有禮而疏遠的表情回應。我提醒自己:小心這種女人,她想以女人的身體表現得像個男性。
進入社會的興奮很快就被忙碌單調的生活消磨掉。市儈的老板、勾心鬥角的同事、一成不變的工作,這些都一巴掌打散了我殘留的學生心情。再加上是新進人員,辦公室各個小團體都以懷疑的態度看我,我幻滅的心靈就更萎縮無力了。上班兩個月,我發現生活已局限在辦公桌、廁所和電視機,像一部機器,準時、規律、有效率。
可是瑪莉蘭卻過得很好——至少看起來很風光。她常拎著背包,嚼著口香糖,有說有笑地和人在大廳打屁。要不然就在十點多才輕快地從門口跳起來,用演戲般的表情和聲音編造遲到的原因,把大家逗得很開心。一些煽情的傳言已經暗示她和公司幾位男士打得火熱,可是每當別人問她,她又故作懸疑地聲東擊西,或是含沙射影,把那些想追她的男同事搞得昏天黑地。我相信就在我最低潮的時期,瑪莉蘭已經變成公司最受歡迎的明星。男士喜歡她的美貌和大方,女孩羨慕她的身材和豪放,就連那些暗地裏的批評也是因為得不到她的青睞或沒有她的身材。
對於明星我本能反應是躲得愈遠愈好,我害怕與她們交往後別人連帶的注意,可是同為新人,我和瑪莉蘭的業務相似,接觸機會多,令我不解的是,她似乎沒有因為我的冷淡或自己的受歡迎而遠離我,相反地,她常會在和我討論企劃時中途插入私人的感受和評語,休息時她喜歡講些令我內心發笑但不得不故作嚴肅的黃色笑話,加班時她站在玻璃帷幕窗前,看著南京東路的川流不息,冒出玩世不恭的嘲諷時,她會逼問我的看法或心情。
“我沒有意見。”我麵無表情。
“沒有意見?沒有意見是什麼意思?”她轉過頭來,誇張地裝出一臉不解的神情。
“……”
“怎麼可能沒有意見?”
“沒有意見就是沒有意見,我就是這樣,對大部分的事都沒有意見,不可以嗎?”我攤開手,很誠實地笑著。
“天哪——”
“天哪”和“我的上帝”是她的口頭禪,不管是在嚴肅的討論或是平時的玩笑中。我其實分不清她嚴肅和玩笑的差距,她什麼時候正經,什麼時候假正經,什麼時候不正經,都無法用常理從外貌判斷。她一切的情緒都糾結在一起,可以隨時轉換而不露痕跡。一個周末,公關公司的老板替我們上課,她坐在我後麵,閑話不停。
“你看那個老頭講的是什麼玩意?我看他八成隻念過幾本書,沒出去做過事。”她說“老頭”,其實那老板隻有四十多。
“天哪,你看到沒有,他領帶都打歪了,顏色也不對,你看,袖口還有藍墨水、褲子料好差、鞋子也不合腳,這種人怎麼作公關……”
“媽的!這老頭的英文真夠嗆,該用複數沒加S,過去式用成現代式,天哪,真希望能幫他講——”
“好啊!”我停下筆記,轉過頭。“你上去幫他講好了。”
沒想到她真的立刻舉手,和老師辯論起來。她引用的雙關語和笑話贏得同事的笑聲,老師騎虎難下,隻得讓她上台發言。她走起路來像個搗蛋成功、沾沾自喜的小孩,可是一上台後卻眼光銳利、口齒清晰、手勢生動堅定,所談的公關策略也層次分明。末了她以一則政治笑話作結,底下的同事拍桌叫好,連老師都絲毫不帶火氣地微笑。她在慷慨的掌聲和讚歎的眼光中下台,她走向我,臉上又變成孩童勝利的表情,她走到我麵前伸出雙手,要我拍她的手掌,我緊緊地按在筆記本上不放,她很聰明地自己拍起掌,在同事的注目中坐下。
那是我從小以來人際關係上最大的挫敗。然而我因此認識了瑪莉蘭。
對我這樣平凡的女孩來說,瑪莉蘭的過去有一種謎樣的魅力。她在洛杉磯出生,從小被嚴厲的父親鞭打著學中文。十二歲時搬到波士頓,在一所修女院似的女子寄宿學校熬了六年。在哈佛念了三年化學,卻突然想到NYU學藝術,她父親大發雷霆,斷絕她的經濟來源,紐約的生活不了了之,最後卻回到台灣。
瑪莉蘭在一次公司同樂會上隨口說了這些,嘻嘻哈哈地添油加醋,讓人分不清真假。我不是那種有窺伺狂的人,姑且聽之,隻把它當作自己英文比她差的借口。那晚的聚會很瘋狂,晚飯後接著舞會,大家都跌入解放的快感中。瑪莉蘭迅速自然地成為舞會的焦點,像響尾蛇般柔軟而挑逗的蠕動讓男士瘋狂叫好,慢舞時她飄飄欲仙,緊閉雙眼、舌尖頂著嘴唇,嗑了藥似的喃喃自語。周圍的人自然地讓開,她一個人在舞池中央,不斷地旋轉,不斷地閃亮、變色。
“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她旋轉到我正前方,又誇大地敞開雙手,豐滿的胸部碰觸到我的臉,我別過頭,心虛地說:
“瑪莉蘭,你醉了。”
“醉個屁!”她跪在我麵前,擺出祈禱的姿勢和表情。
我兩頰發燒,直覺想轉身逃走,但四周一片黑暗,旋轉的彩色燈光讓我眼花,嘈雜的音響讓我分不清方向。
“對不起,瑪莉蘭,我得先走了,你慢慢——”
話沒說完,她一頭癱在我身上,似睡非睡中喃喃說:“放開一點,小姐,人要放得開……”我注意到她兩頰的腮紅,那是吃飯時沒有的。
“你不跳,我可要請別的男人跳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閃爍著調皮的眼神。
“好,很好,太好了。”她指著我,假裝為我鼓掌。突然轉過身,投入男同事懷抱。
那晚的收場很僵,同事大多喝了酒,有的借酒裝瘋,有的刻意發泄個人苦悶,有的當場吐了一地。瑪莉蘭最後上了一位男同事的車,她迷糊地和我揮手時,嘴裏還微笑念著:“放開一點,你要放開一點,每個人都要放開一點……”夜裏我騎車回家,全身發熱,腦子裏嗡嗡叫著。瑪莉蘭癱在我身上的幾分鍾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和另一個人體如此接近。夜裏我躺在床上仍不停地深呼吸。
偶然的刺激和震驚並不能改變什麼。雖然那夜瑪莉蘭和許多同事的失態讓我的心情有短暫起伏,但公式化的生活很快就淹死了那些情緒。我已習慣了社會生活,速食麵式的工作和棉花糖式的人際關係已不會給我太大的打擊,我和大家一樣,遲到、早退、看報,偶爾帶走公家的小東西。瑪莉蘭遲到得很凶,有時一上午不見人影,但經理似乎默許她的缺席。這份特別的寵幸開始引起一些妒嫉,難聽的流言開始流傳了。
三個月後我們新進人員接到第一筆大案子,大家這才有真槍實彈的感覺。瑪莉蘭當然被選為組長,分配工作或主持討論,她常常獨斷專行,偶爾帶著下命令的口氣。意見不同時,她往往緊張地以重複累贅的話為自己辯護,別人說話時她常露出不以為然的竊笑或是不耐煩地打斷插嘴,不然就是心不在焉眼神飄移。那個星期我特別緊張,好幾次害怕大家緊繃的情緒就要爆發,還好最後天下太平,大家作牛作馬,總算大功告成。經理非常高興,對瑪莉蘭個人大加讚美,我和其他人在旁點頭陪笑,有些人開始覺得不是滋味。
瑪莉蘭一向明星的風釆似乎已經在這個暗濤洶湧的小團體中蒙上陰影。她燦爛的笑容或是引人發笑的借口漸漸不能使人原諒她習慣性的遲到、無緣無故的失蹤,和做事的自我中心。同事們慢慢開始把她美麗的外表和行為分開考慮,甚至也用她所擅長的譏諷來回敬她。“哼!我們的能力怎麼能跟人比,人家可是哈佛大學的高材生,雖然沒畢業,倒也混了三年——”一位男同事惡毒地說道:“她的發育可能已經三十歲了,這個我喜歡,可是她的腦袋……”說著用食指和中指用力在太陽穴旁一轉,“小學剛畢業吧!”“她除了會說說英文、演演戲、講講笑話之外,還會什麼?”這些話自然在茶餘飯後引來一連串虐待狂似的喝彩和七嘴八舌的補充,我坐在其中並不好受。通常我堅定地保持沉默,有時不自覺地臉紅,不得不參與時隻得以僵硬的淺笑掩飾內心的慌亂。曾有一兩次我想替她辯護,但都壓下那種念頭。看看我的年齡、資曆和與瑪莉蘭的關係,我憑什麼膨脹自己?
我深深為想替她辯護的念頭責怪自己,這是對她產生好感的表示,而我十分清楚對這樣的女孩產生好感到頭來會是一件累人而惘然的事。所以當瑪莉蘭與同事們的衝突表麵化之後,我慎重選擇了沉默來保護自己。在一次對客戶的簡報,瑪莉蘭整整遲到兩個小時,她急
趕到時,說了些朋友生病臨時走不開的借口。
“笑話,怎麼和你做朋友的人都一天到晚生病?”
“可不是嗎?而且時間挑得真好。我看報告也別做了,一起探病去好了——”
沒想到瑪莉蘭冷不防地撲上去,像一隻受驚嚇的豹。她二話不說,凶狠地刷了那男同事兩耳光,然後揪著他衣領,粗野地把他推到牆上。
“我警告你,不要侮辱我朋友,他媽的你說什麼我都不在乎,就是不要侮辱我的朋友。”
我被瑪莉蘭突然的暴力嚇住了,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另一位同事用力推開瑪莉蘭,嘴裏放出威脅性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