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砰地拉上門,加足油門,向我排了一團白煙,然後揚長而去。我在窒息的咳嗽中充滿怨恨。

但是瑪莉蘭永遠不記得這些。她的情緒縱使強烈,卻延續不到明天。兩天後我收到一張精致的卡片,上麵寫著:“一小時有六十分鍾,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已經過了二十三年,算一算你還剩多少時間?”文字旁畫了一個穿著泳裝的瘦削女人,想要跳水又裹足不前。那是我這輩子收到最刻薄的生日卡。

傍晚時母親來看我,談得正好時外麵喇叭聲大作。我想大事不妙,跑到陽台果然看見瑪莉蘭倚著車窗向我揮碎花手帕,一時覺得整個社區都在看我。

“下來吧!公主,難道還要我為你唱首情歌嗎?”她故意大聲喊叫,想讓鄰居聽到。

我匆忙送走母親,氣憤地走向她。

“你這個瘋子!”

“吔!別冤枉好人。”她隨即送上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和一個吻,“生日快樂!”

整晚我們開車在市區亂逛,我安靜地聽瑪莉蘭漫談台北政經界的公子哥兒,她描述的口氣好像這些人都跟她有過一手。我突然發現瑪莉蘭的語言習慣改變了;她講話毫無章法,因果交待不清,一件事還沒說完,就跳到另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此外,她的表情、音調不穩定,過度頻繁的換檔也顯示她缺乏安全感。

“在東區要和會玩的人在一起。”近午夜時我們在東區的巷弄中鑽來鑽去,我從來沒想到這些寧靜的住宅中其實另有天地。“探險開始了!”她拉起手刹車,像是阿姆斯壯踏上月球,聲音中混合著征服和恐懼。

我們鑽進一棟住宅大廈的地下街,轉眼間走進了另一個燈火通明的花花世界。四周是舞廳、三溫暖、MTV的電視牆、電動玩具場和神秘誘人的店麵。化濃妝、穿窄裙的年輕女郎麵無表情地站在店門口,兩腿交叉口裏嚼著口香糖。熱門音樂和電動玩具的音效像狂風一樣把人裹緊,使人心跳加速、視野模糊。賭客機械性地投幣、按鈕、詛咒、再投幣。整個地方擁擠不堪,卻有一種廢墟的荒涼。

瑪莉蘭在賭台上拿起一根煙,向身旁一位西裝畢挺的男士借了火,驕傲地對我說:“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我笑了出來,破例點了煙,希望得到瑪莉蘭的讚美。我為四周的酒色財氣所迷。“你常來?”我問。

“還好。”瑪莉蘭心不在焉,四處搜尋熟悉的麵孔。

幾名男子紛紛上來和瑪莉蘭擁抱,他們火熱的親吻和靈巧的手常讓瑪莉蘭樂得吃吃亂笑。我站在一旁,像在觀賞一場溫柔的強暴。

“咻,這些好孩子——”瑪莉蘭拉拉衣服,拿出化妝盒補妝。“隻有在這裏他們才敢這麼熱情。”

“你一向——”

“是你!”瑪莉蘭打斷我的話,和門口一個十七八歲,穿著牛仔褲,臉上無精打采,略有病容的小女孩打招呼。瑪莉蘭的眼睛突然睜大,臉上露出了高興卻又有些害怕的表情,像是小女孩把她第一名成績拿給嚴厲的父親。

她走向那女孩時視而不見地撞了我,好像我們並不認識。我不懂她為什麼有這麼奇怪的反應。

我沒有多問那小女孩的事。清晨四點多瑪莉蘭送我回家。她滿身煙味、酒氣刺鼻,兩頰泛著暗紅的陰影,而原本細致的口紅也因為過多的擁吻而一塌糊塗。她把《蝴蝶夫人》放得很大聲,不時還費力地跟著一起唱。她一邊開車一邊講些粗俗不堪的黃色笑話,自己笑得忘了形,好像就是笑話中的女主角。她對沿路的紅燈視若無睹,我雖膽顫心驚但隻得故作鎮定。當車轉進巷子,我原本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瑪莉蘭竟然直線加速,在十秒鍾之內衝刺到八十公裏,然後她尖叫一聲,在我公寓門口緊急刹住。

她把頭抵住方向盤慢慢旋轉,我原想靜靜地離開,卻忍不住問:“你和那些男人,一向那麼親熱?”

她把《蝴蝶夫人》關掉,車內突然一片寂靜,她的喉間傳來斷裂而混濁的笑聲。她慢慢側過身,附到我耳旁以充滿酒精的氣息輕聲說:“小公主,我也可以和你那麼親熱——”

我快速地開門離開,像一個小偷離開作案現場不敢回頭。我躺在床上,耳朵裏仍響著《蝴蝶夫人》的片段,我相信瑪莉蘭的車仍停在巷口,她一個人在車裏會做些什麼?她會哭嗎?她一個人時也會尖酸地嘲笑世界嗎?她會講黃色笑話給自己聽,而且還笑得那麼開心?我無法入睡,好像遙遠地和瑪莉蘭聊了一夜。

那個星期充滿恐怖和混亂。感冒使我先天性的氣喘複發,一連三天躺在床上。睡睡醒醒之間,腦中浮現許多奇異的夢境。其中之一是我站在鏡前,瑪莉蘭赤裸地從鏡子裏走出來,她溫柔地擁抱我、親吻我,在我麵頰旁吞吐溫暖的鼻息,在我耳邊說著纖細如遊絲的言語。我倆的頭發自然地連結起來,像一對連體嬰,再也分不開。然而突然間,她的眼睛變了顏色,她細致的嘴唇擴張成邪惡而鋒利的弧形,她勒住我的脖子,像要扭掉一根樹幹那麼用力,起初我使勁掙紮,最後順從地放棄直到完全失聲為止。

病愈後我決心停止和瑪莉蘭交往,我無法忍受生活中有如此難以定義、無法遵循的關係。她曾經打過幾次電話,都被我室友以固定的托辭敷衍過去;她親自來過兩次,我在房裏聽室友以事先想好的借口把她拒絕在鐵門外。時間淡化一切,我相信這是鐵律,特別是對瑪莉蘭,她是個擅長遺忘的女人。

朝九晚五的生活容易上癮,漸漸地我也不再去思考每天做的事有什麼意義。辦公室的男同事開始約我吃飯看電影,我大多婉拒,偶爾答應也堅持在九點前回家。在母親的嘮叨下,我開始重拾書本準備插班大學,但我心知肚明自己對大學根本沒興趣,再念書隻是為了讓年老的母親高興。瑪莉蘭沒有再打電話來,雖然我常幻想半夜時巷口會響起喇叭聲,下班時我常注意門口的車輛,但時間淡化一切,我必須相信自己引用的規則。

一個月後我在一本商業周刊上看到瑪莉蘭的照片,專業、搶眼、自信中帶著純女性的風情。那是一篇介紹企業第二代的文章,作者以“不能不閃亮的珍珠”來形容將父親事業反敗為勝的瑪莉蘭。

“聽說她最近和AJ搞在一起?”同事們又開始閑言閑語。

“咻!那可過癮,他們吵起架來整個台北市都聽得到。”

“咦!那小子不是已經結婚了嗎?還是老爸替他選的,怎麼,堂堂瑪莉蘭小姐甘願作別人的姨太太……”

我用力闔上雜誌,大聲推開椅子,遠離那些閑話。我把杯子裏的冷茶倒進盆栽裏,疲倦地閉上眼睛。

一個星期後一天深夜我接到一名陌生男子的電話,他說瑪莉蘭被反鎖在她的辦公大樓裏,要我立刻趕去。

我不假思索地掛上電話,當下決定不理會它。我告訴自己,瑪莉蘭太聰明,她不可能讓自己被反鎖在大樓裏。

但我無法入睡。理智告訴我這樣的故事是荒唐的,感情告訴我我是瑪莉蘭唯一指望的人。

趕到那兒我失望了,因為我永遠不是唯一。公司另外兩位男同事慌張地站在大樓的鐵卷門外,一個陌生路人急促地解釋:

“我在牽車,突然聽到有人叫我,起先搞不清聲音從哪裏來,看了半天才發現這棟大樓的鐵卷門裏站了一個人,她說她在樓上加班,大樓管理員卻把鐵門鎖了,她把鎖匙留在辦公室,現在進退不得。然後她給了我你們的電話,要我聯絡你們——”

“她人呢?”男同事問。

“我不知道,她剛剛還在這裏……”

我們看到瑪莉蘭的皮包躺在鐵卷門後的地上,記事本、化妝品和證件散落一地,更遠處的電梯門口有一隻沮喪的BALLY。

“你們的朋友是不是生病了?”那路人繼續。“她叫住我的時候,聲音顫抖,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動,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她死命地搖著這鐵卷門,好像大樓著火似的。當時我想想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打地鋪睡一晚,可是她一直抓住我的手,好像我跑了……她力氣真大,我手都麻了。”

我突然注意到電梯的燈號停在頂樓。

“她跑到屋頂上去了!”

我們站在忠孝東路的安全島往上看,屋頂半個鬼影也沒有。有一位男同事氣急敗壞地跑回來,抱怨一一九不願幫忙,另一位開車兜了幾圈,找不到半家鎖店。

“瑪莉蘭——”我們放聲大叫,但叫聲很快就被天空吃掉。

“我得走了!”路人帶著興奮後的疲憊說,“你們得在這等哦!”

“等?”

“還有一位沒來……小葉來了嗎?”

“小葉?”我們交換著疑惑的眼光。

“那位小姐要我第一個通知小葉,她說是她男朋友,要我一定得通知到!”

“她的‘男朋友’?”

“他會來嗎?”我抑製住好奇,冷靜地問。

“不知道。我打到那兒,那裏的人神秘兮兮問東問西的,好像我在騙他們似的……”

我隔著鐵門注視著瑪莉蘭散落一地的物品和狼狽的BALLY。我用力搖晃著卷門,它發出很大的聲響,卻在整棟大樓裏激不起一點回音。一種奇怪的感覺告訴我她就在大樓某個角落,或許正聽著《蝴蝶夫人》,就像那夜我躺在床上知道她仍在巷口守候一般。

“瑪——莉——蘭,別開玩笑了!”男同事惘然地大叫。另一位則在冷眼冷語:“這下好了,剛當了AJ的情婦,又跟個什麼小葉在一起,搞三角關係,哼!這下有好戲看了……”

輕輕地,暗處有人走過來,腳步幹淨、篤定、帶著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吸引力。我慢慢轉過頭,她穿著牛仔褲的下半身從陰影中走出來,我睜大眼睛,光線照在她臉上,我的腦門湧上熱血——和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是小葉,瑪莉蘭在哪裏?”瑪莉蘭的“男朋友”—— 一個十七八歲,臉上略有病容的女孩。

瑪莉蘭的下體覆在血泊中,嘴唇和手指微微顫抖,我不知道她想喊我或是小葉的名字。雖然我終於明白她對所有的人說了謊,但不知為什麼我卻努力地想原諒她。雨勢漸大,救護人員冷漠地把瑪莉蘭抬上擔架,熟練地推進救護車——像塞進一件垃圾。我被身旁的警察扶向警車。

“你是她的朋友?”肥胖的警官問。

“……”

“你知道她懷孕四個月了嗎?”

“……”

“她曾經表示過墮胎的意願嗎?”

“……”

“你覺得這是意外事件,譬如說她從樓梯上摔下,或是她故意這麼做?”

“你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流產嗎?”

我的世界已經沒有聲音,隻有旋轉的警車燈和被雨水衝洗著的血跡。我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灘血水。

“她竟然和男人懷孕……”小葉蹲在那灘血水前,以一種冷靜得近乎恐怖的聲音自言自語。

“小葉……”

“她竟然……”她把手放在那灘血水上,慢慢地撫弄。

我蹲下,輕輕地吻了她,就像瑪莉蘭第一次吻我一樣。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瑪莉蘭的情景。在會議室,我包在新買的套裝和高跟鞋裏坐立難安,她卻穿著一件白色的瑪莉蘭大學T恤,冒冒失失地撞進來。後來她坐在旁邊輕聲地對我說:“女人,就是要穿少一點!”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從那以後我們都叫她瑪莉蘭。那是一九八九年六月。

(選自台灣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