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莉蘭毫不留情地反擊。她的粗暴和激動充滿了熱度和能量,她指著一位男同事罵“操你媽的”然後拳腳跟了上去,男士們也沒把她當成女流之輩,三字經像機關槍一樣淩厲。他們在地上扭打,手腳並用,各種置人於死地的動作毫不保留,旁觀的人興奮地吼叫,眼神中溢出觀賞鬥雞的殘忍和淫欲——那是赤裸裸的戰爭,暴力卻充滿滑稽。
事後,瑪莉蘭在洗手間的化妝鏡前檢視傷口,斷續地哭泣。原來濃淡合宜的化妝現在像是沾滿油漬灰塵的破畫布,一向自信歡樂的外表完全崩潰在抽搐沙啞的哭聲甚或是笑聲中。我站在她身後,我倆映在同一麵鏡中。我想逃走,但她叫住我,像逮著一個一無所獲的賊。
“對不起,瑪莉蘭。”我用冷漠、疏離的語調說,“我覺得整件事是你的錯。”
“你除了判斷對錯外還會幹什麼?你到底懂什麼?啊!大法官?”她慢慢抬起頭,用刀割般的緩慢語調。她在鏡中的影像流出一股殺氣。
“回答我啊!你這個騎牆派。”她轉身抓住我,我的關節像被釘死了一般。“你隻知道討好每個人,你害怕得罪人,你把自己保護得太周到了——”
“你放尊重點!”我使勁甩開她,朝她五顏六色而抽動的臉咆哮著,“你搞清楚,我不需要為你做的錯事負責,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常常遲到我也不在乎,我也不管你的朋友是什麼神聖不可侮辱的人物,我可以和他們一起取笑你但我沒有那麼做,這就是我對你的友誼和道義,這就是全部。你如果以為我會感到抱歉你就錯了,你搞清楚,我一點都不愧咎,一點都不!”
我掉頭就走,甚至不去注意她的反應。我爆發了,但也立刻後悔了。在機車的高速中,我羞恥地對自己承認其實我憤怒的對象並不是瑪莉蘭而是自己——我的疲倦、懦弱、膽怯、妒嫉,我對這份友情的遲疑和猜忌。說謊的痛苦讓我回去找她,洗手間除了散亂的麵紙外沒有她的蹤跡。我失望地離開。我雖然沒有介入戰爭,卻感覺是唯一被戰爭擊敗的人。
事情過後一個星期我都沒有看見瑪莉蘭,心中對她的抱歉和擔心節節升高。我試圖安慰自己,但願這樣的打擊能幫助瑪莉蘭反省自己,再出現時,她可以重新建立更完美的人際關係。但我很快就發現我的擔心以及“打擊——反省”這樣的邏輯隻說明了我一點也不了解瑪莉蘭。兩個星期後她出現了,有更時髦的打扮和更耀眼的笑容,當她走進大廳時我故意避開她的眼睛,卻不經意瞥見門外黑色轎車內西裝畢挺的年輕男士。我轉頭看瑪莉蘭,她早已和發生衝突的男同事有說有笑。突然間我感到一陣孤寂。
整天我心不在焉,猶豫著該不該主動和她道歉。我雖然不願承認,但事實上瑪莉蘭已把我改變。她的亮麗、豪放、自信的外表和不經意的魅力已經動搖了我對女性、甚至對自己的定義。至少她讓我在許多年的封閉和淡漠後,開始敢大聲地表達自己的情緒;開始會後悔、猶豫;開始會和朋友吵架而心神不寧,甚至考慮是否用低姿態來挽救那份關係。下班時我攔下正和男同事一起離開的瑪莉蘭。
“嗨——我……我想說抱歉。”我勉強擠出微笑,像吐出鉛塊。
瑪莉蘭用她對一般同事的親切態度看著我,似乎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抱歉?”她笑出來,“為什麼抱歉?”她睜大眼睛,好奇地問。旁邊的男同事也以幸災樂禍的表情等著看小女孩認錯的好戲。
我尷尬到極點,我想她是借此懲罰我。但我仍苦笑一聲,瞥氣說:
“兩個星期前,為了簡報的事——”
“哦——”她拍掌大叫,似乎很吃力地記起來,隨即爽朗地大笑,“那件事我早忘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嘛!放鬆一點……哦對不起,我得走了,改天再聊。”
當我勉強穩住快速而不規律的心跳,壓下那種被當做小女孩的羞辱時,我看到瑪莉蘭跨進早上那台黑色轎車,似乎故意要做給我看似的,她還沒拉上門,就和駕駛座上的男士熱吻起來。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一團糟。瑪莉蘭對我絕交式的禮貌讓我覺得整件事隻是我的幻想和自取其辱。我一直等待某一天她會回心轉意打電話或寫信給我,借時我可以用同樣的高姿態回報她。然而那樣的電話並沒有來。我接到的是客戶的抱怨和經理的約見,對我的行政能力和工作效率頗有批評。同事們和我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大家心裏雖不關心表麵上卻還是握手寒暄拍肩膀哼哼哈哈裝作對我的處境表示同情。我突然開始懷疑進入貿易公司是個錯誤,甚至當初讀商專就是個隨波逐流的決定,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興趣在哪裏?自己的能力是否能負擔興趣?
一連串的不順利。外祖母在一個燠熱的午後病逝在屏東,我雖對她沒有深厚的感情,但人生的突兀和多變嚴重影響我的情緒。母親憂傷成疾,一陣子後氣喘又複發。每天下班後我到醫院看她,然後騎著車在台北亂逛。我以極慢的速度行駛,遇到紅燈就久久停在原地,看著一個個紅燈過去,不知該去哪裏?
似乎是為了報複、解脫,或補償,我開始和一個小我三歲的工專男孩約會。我刻意模仿瑪莉蘭的裝扮和動作,並開始注意突顯自己的曲線和性感,濃妝豔抹與我肩頭麻布形成有趣對比。我很得意地知道我確實也有能力讓一個長得不賴的小男孩為我瘋狂,逗得他在興奮和絕望間擺蕩。但我很快就厭倦了這種遊戲。一晚他在旅館故作成熟地撫摸我的肩膀,迫不急待地寬衣解帶,我推開他,關上門,結束這荒唐的關係。我平靜地走在入夜的台北街道,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
再碰到瑪莉蘭是在一家傷感的小酒店。那家店素以美國式的布置和情調著名,吸引了許多洋派的大學生和落單的年輕人。那晚我和商專的朋友在一起,吐苦水發牢騷,狀極狼狽。一個當秘書的同學說老板如何在上班第二天後手腳便開始不規矩,一位空中小姐說她同事如何變成有錢商人的姨太太,一位投身股市的同學像講神話一般描述自己大起大落的過程,然後是些瑣碎的交談和拌嘴,某某牌的化妝品在打折,某某牌香水最令男人著迷。邪門的是那晚的音樂也是一派憂鬱,老歌一張一張地放,老遠就聽得到唱針畫在那些舊唱片上所帶來的空虛。我從狹窄的廁所走出來,迎麵是一個無精打釆、蓬頭散發的女人,她低著頭,叨著煙,嘴裏念念有詞。我們擦肩而過,她輕輕撞了我,我注意到她的背影。沒有人在頹廢時仍有那樣的優雅。
“瑪莉蘭!”那是我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
那女人沒有回頭,我跟過去拍她的肩:“瑪莉蘭!”
轉過頭來的是一個慌亂、緊張、病黃而肮髒的臉。是瑪莉蘭。
“那男人很好,隻是騙了我,我不喜歡被騙。”她煙不離手,眼神遊移淡淡地說。
我坐在對麵,試圖從那僵硬而無精打釆的臉上尋找那個表情複雜的瑪莉蘭以及她一向勝利者的笑容。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上班?”我改變話題,因為我不知道該對她的故事下何評語。
“回去?算了,我不想回去了。我老爸從美國回來,知道我在外麵工作,差點氣瘋。”
“他幹嘛生氣?”
“哼!”她又發出那種典型嗤之以鼻的聲音。“我就是不願在他公司工作才逃出來,現在又得回去了。”
她用輕微吃力的音調抱怨,好像病人在陳述自己的病情。
“唉!離開也好,其實我們公司——”我試著安慰。
“身上有多少錢?”她撥開額前的鬈發,以暗淡的眼光急切地問。
我掏出僅有的三千多,她點點頭,一句話沒說,塞進了牛仔褲口袋。
“我一團糟。”她長歎一聲,煙霧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漸漸不舒服起來。這樣的重逢並不是我一直想像的——浪漫的場合和盡釋前嫌的擁抱。我不知道瑪莉蘭現在頹廢的外表和神經質的慌張有多少表演的成分,但此時的落寞就像從前的笑容,似乎隻是保護自己的武器。她並不特別需要我,她隻需要一個人,任何人,靜靜坐在她對麵,吸她吐出的煙、聽她抱怨、借她一點錢。
“我得走了。”我站起身,她抬起頭看我,我厭倦了再去判斷她眼神的涵義。“朋友在等我。”我拿起冷咖啡一飲而盡。
“我點一首歌給你。”
我臨走時說,她沒有反應。我想了很久,點了首老歌,但一直到午夜都沒有放。我在朋友的聊天中搜尋瑪莉蘭的蹤影,她早已不告而別。
再見到瑪莉蘭時她又是一派亮麗自信的模樣,我不禁懷疑她的喜怒哀樂都隻是包裝,可以隨心所欲地更換。下班時她在門口等我,我有些吃驚,但故作鎮定地向她招手。我們坐她停在門口的轎車裏,她剪了花俏的短發,精致的套裝緊緊貼著紫色的絲襪,一雙白色的BALLY高跟鞋放蕩地倒在刹車踏板旁。
“你恢複正常啦?”我努力降低諷刺的意味。
“我老爸的生意一塌糊塗。”她隔著墨鏡看出車窗,聲音染著灰藍色調。“我現在接手他的工作。他病得很重,大概差不多了。”她平淡的聲調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每天打扮成這樣?”她名貴的裝扮讓我覺得自己似乎是赤裸地坐在她身旁。
“怎麼樣,你不喜歡嗎?”
她略帶調笑的眼神立刻讓我緊張起來,我做作地幹笑兩聲,急忙搖開車窗,猛抽一口氣像是困在火窟的居民。
“台北的商人都是大便!”她粗俗的比喻和冷靜的語調卻有種綿密的張力,我仍若無其事地看著南京東路的人群。
“人人都聰明絕頂卻下流卑鄙!”她摘下墨鏡,撚熄了煙,我注意到她的煙灰盒裏擠滿了煙屍。她接著又點上一根,對著後照鏡猛吐煙圈,像在表演一項高難度的特技。
“你知道他們怎麼交易?——”
“瑪莉蘭!”我打斷她。“經理很希望你回來,大家也很懷念你。”
“省省吧!”她玩弄著儀表板上的打火機。“我不是那種走回頭路的人……倒是你,我看你要輕鬆一下,這裏的生活把你搞慘了——看看你,你的青春痘又出來了。”
我本能地用手遮住嘴角。“我很輕鬆,我再輕鬆不過了。這個月我表現不錯,經理當麵讚美我,我想我已經漸漸上軌道了。”
她試圖遮掩嘴角溢出的微笑。“你的生活就隻有這些?啊——別人一點施舍性的讚美就讓你樂得半死,活著的目的就是想辦法讓自己上軌道,我看你還像五專生。”
我急忙搖搖頭,幹笑兩聲,試圖在氣勢上扳回一成:“我不知道一個連自己的生活都不上軌道的女人要如何在一團大便的環境中和別人競爭?”
她爆笑,用手敲打著方向盤。
“太美了,什麼時候你也學會這樣說話?”
“我……”我接不下去,努力地做了個深呼吸。“我要回家了,今晚得陪我媽吃飯。”我打開門,轉過頭來擠出告別的微笑。
“慢點走!”她把門拉上。“晚上帶你去見識真實的世界。”
“謝謝,我得陪我媽吃飯,這對我來說很真實。”我猛縮左肩,她原本按在我肩上的巴掌落了空。我關上車門,她訝異地看著我,我靠在車窗上說:“我很高興你比上次好多了,多保重——對了,我建議你把鞋子穿上,整體看起來才會搭配。我也建議你把錄音帶放進盒子裏,喜歡歌劇就要懂得保護帶子。”
我一口氣說完,生怕停頓就要結巴。瑪莉蘭的車子突然發動,冷不防地在我麵前作了一個大角度的回轉,車輪離我的腳隻有幾吋。我當場嚇呆了。
她用赤裸的左腳踢開車門,吼著說:“小姐你知道你的問題嗎?你的問題就是你像一隻發育不全的雞,既不會叫也下不了蛋,隻能在原地自以為是地走來走去。大小姐,你整個人是漿糊黏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