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他倆去鄉公所領結婚證的時候,有無聊的人前來觀望議論,有幹部模樣的人警告爸爸:她怎麼可能嫁給你啊,當心這個女人放你鴿子!更讓媽媽難堪的是,鄉公所還把媽媽帶到縣城進行“審查”,這讓媽媽感到羞憤難當,連自殺的心也有。幸好這天,癡心的爸爸也尾隨到縣城,一麵以僅有的文化基礎,在香煙殼上寫了“林鳳,不要怕,我在外麵接你!”的紙條傳給媽媽,一麵向縣管幹部明確表態:“我出身雇農,我保證她是個好人,後果我會負責……”當然,媽媽被押了一夜之後,無事放回,但身心的創傷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媽媽說,是爸爸那張字條給她一點生活的勇氣,就暗暗下決心,要好好與他過日子,讓寧海人看看。
自然,婚禮是非常簡單,媽媽也曾用打油詩自嘲過自己的新婚場景:“一間茅屋亮堂堂。兩把竹椅一張床,主席像前三鞠躬,中山裝牽手列寧裝。”我們聽了覺得很順溜,也很浪漫,但也質疑過“茅屋亮堂堂”的真實性,因為,茶院水缺頭有戶人家的茅屋,裏麵很暗很潮,媽媽把低矮的茅房說成“亮堂堂”,是一種心裏安慰,或是對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吧。
但是,憧憬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媽媽融入不到真正寧海人的生活中去,因為,諸多方麵她還是很顯另類。
寧海女人都能熟稔幹農活,做家務,媽媽隻會看書下棋寫字唱歌。人們看到爸爸一個大男人還自己縫衣服釘紐扣,就肆意取笑爸爸娶了個“百無一用”的老婆,好在平時很大男子主義的爸爸對媽媽特別寬容,總是辯解說:“她是讀書人呀。”媽媽不甘心“有文化反被沒文化的看輕”局麵,就挖掘自己的知識資源,建立自己的交友圈子,主要方法是代人念信寫信。想不到這一招很受歡迎,當時大多婦女都不認字,她們收到了家信就要找人代念,媽媽免費念信後還能作詳細解釋,再按當事人的意思寫好回信讀給當事人聽,當事人聽懂並表示滿意了,媽媽才放心封口。但也遇到過一個不滿意的。有一個女人請求媽媽寫信給在外工作的老公,讓他給家裏寄“兩個十元錢”來。媽媽就直接寫成“二十元”,讀完後,女人堅持說她不是要“二十元”,而是要“兩個十元”。媽媽感到很好笑,但也覺察到沒有文化的可憐,於是她就把“二十元”讀成“兩個十元”,讓那女人最終滿意而去……我們說媽媽:你就直接改成“兩個十元”得了,還那麼費勁幹嗎!媽媽說,我傻呀,沒個語法章法,書白讀了嗎?此後,一些大嫂大娘拿著經書來請教,媽媽來者不辭,熱心指點。有時幹脆坐到一起去,於是,八個女人都是邊念邊翻飛著千張,隻有一個女人,對著麵前攤著一本書在“讀經”,形成了“九龍會”的新場景。
街坊鄰居的女人們為了感激和回報媽媽,就主動來幫媽媽拆洗被褥,縫納鞋底,打掃衛生,幫教家務,相處越來越好。這樣也算是知識的等價交換了。
可是媽媽還是很苦悶,因為她的觀念總是與寧海人格格不入。
比如煮飯,大家叫她把剩飯放在鍋的最前麵,以便下一頓盡快先吃掉。而媽媽說,這樣不是永遠把新鮮米飯變剩飯了嗎?應該先吃新鮮的,再吃剩飯啊!
人們教她糧食不夠,就煮成粥。媽媽認為粥更能消化,消化完了就更餓。還把肚子撐大了,傻。
別人家把白麥粉做成淡麥糕,把烏麥粉做成甜麥糕,以便均衡口味。媽媽認為這樣把高質量的白麥粉給糟蹋了。應該把白麥粉單獨做一頓更好吃的,讓大家充分享受一次。
更令她反感的是坐月子風俗和殯葬風俗。
寧海人坐月子關門閉戶一個月不透風,不下床,不洗澡。而且前半個月隻吃甜粥,不能吃鹹吃鮮,媽媽簡直憤怒:月子裏本來就更需要講衛生,補營養,寧海人的觀念太陳腐了!所以,她生產大哥時,就回到娘家。後來在寧海坐月子,就堅持開窗通風,買蛋買魚肉,洗頭洗澡,惹來一片嘖嘖聲也不管不顧。
看到寧海人殯葬時總要選日子,即使“好日子”選到半個月後的也要耐心等候,媽媽很不解:“人已經去了,就迅速處理啊。我們奉化寧波就是一律三天裏送葬。寧海的做法是死人拖累活人哪。”
媽媽也不讚同“多子多福”的觀點,她說,我看到的人家都是人口越多,家越貧窮。所以,她在1963年生完第四個孩子(我妹妹)後,又做了件驚人的事——做節育手術。那時爸爸也不同意這種前所未聞的冒險手術,再說,隻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總覺得“不夠興旺”,於是盡力勸阻,而媽媽就是不妥協。後來是一個人從茶院徒步走到縣城,找到醫院。據說當時寧海醫院還沒做過節育手術,也是運氣好,恰好有上海來的醫生在指導工作,他們也欽佩媽媽的遠見和決心,終於讓媽媽的願望順利實現。我覺得這事在寧海縣誌的醫療發展板塊上應該作記載了。
五、苦辛無怨言,是因為母愛
嫁到寧海後,媽媽的生活可以概括為“身在世俗間,活在個性裏”。
爸爸是典型的寧海農民,有著勤快節儉的秉性,也時時暴露出吝嗇、保守的劣跡。有時候的強烈衝突簡直讓媽媽一輩子不想原諒。1962年,我上麵有個五歲的姐姐不幸“出麻”了,發燒抽搐很厲害。媽媽急得要找醫生,爸爸認為每個人都要出麻的,忍忍就過去了。直到媽媽急得發瘋一樣找到爸爸時,他卻在白鶴廟求菩薩,而媽媽懷中的姐姐已經沒有了呼吸……這件事讓媽媽傷透了心,當時就想離開這個家,從此不回來了,當媽媽含淚打好包裹後,回頭看看兩歲的我,發現我好像有靈性,深夜了竟然一反常態地沒有睡覺,睜著眼睛緊緊地看著她,還把小腳伸向媽媽一彈一彈的,終於撥動了媽媽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根稱為“母愛”的弦,媽媽又抱起了我……我一直很欽佩自己兩歲時就能幹大事——留下了媽媽。後來常常向妹妹炫耀:你的媽媽是我保下來的哦!
可以想象,在寧海的日子裏,爸爸憑手藝讓媽媽物質生活沒有受到委屈,但精神生活的貧瘠讓媽媽也過得很苦悶。媽媽喜歡音樂,會玩各種棋牌,下象棋打乒乓都不在話下,更愛的就是看書。但在五六十年代,這些都是禁例範圍,她隻好把心願寄托在子女身上。爸爸難免重男輕女,兩個哥哥都按家鄉婁姓輩分取名,媽媽就爭取到女兒的取名權,她將我們姐妹的名字都帶上一個“琴”字,有空就翻來覆去給我們講越劇京劇的戲裏故事,學唱生旦淨末的唱腔,還經常說,“我一聽到京胡聲,整個人就心花盛開了”,可憐媽媽當時的年代隻能接觸過京胡、越胡和學校的風琴、教堂的管風琴等樂聲,我們兩個帶“琴”的女兒都未來得及學成一點告慰媽媽,這也是我們最大的遺憾。
應該說,後來媽媽安心做好寧海人,主要是源於她母愛的強烈責任心。她拚命想把子女培養成才。大哥高小畢業後,爸爸堅持要讓大哥輟學接班箍桶手藝,媽媽強烈要求繼續讓大哥念書。爸爸說,吃飯的飯碗重要還是念書重要啊?媽媽隻好忍痛妥協。此後媽媽總覺得對不起大哥,時時處處有袒護的意思,而大哥也覺得父母耽誤了他的前程,言語裏一直有委屈不滿之意,也給媽媽帶來很多悔恨之情。
二哥初中畢業時,因推薦政策惠及不到我家,上不了高中,爸爸打聽到老家岔路上金有可能推薦孩子當兵去,於是,決定全家舉遷到更加貧窮落後的寧海“西部”去安家,從茶院到上金,是寧海的東部到西部的轉移,現在一個小時的路程那時要整整走一天,但嬌弱的媽媽為了那點不可預見的希望,還是願意放棄在茶院辛苦創立的家業和熟悉和諧的環境,在1973年3月的一天淩晨三點啟程,天黑時分終於邁進了一間黑暗破舊的暫借房安定下來。
此後媽媽又是經曆了一段更苦痛的磨合期,村裏人更閉塞,看不慣媽媽的塑料鞋,看不慣媽媽的對襟衣服,甚至看不慣媽媽的衛生用品。她們隻穿自做的黑布鞋,一律穿斜襟的老太婆服飾,一律用灰包應付生理期。但堅強的媽媽跟著學會了養蠶,曬豆穀,攤麥餅,自製番薯燒酒,自釀黃豆瓣醬,還在爸爸出門打工,哥哥遠行當兵的不尋常日子裏,不怕勢單力薄,著手建造了兩間樓房,使全家擁有了真實溫暖的第二個“家”。
輪到我升學的時候,媽媽算是撿了便宜,村裏一共有五個女同學初中畢業。媽媽知道這裏重男輕女的觀念特別重,就及早對村幹部提出,希望能照顧軍屬的家屬,村幹部就順勢答應了。但兩年高中後,我隻當了個代課教師,也很苦悶。此時村裏的姑娘都流行學打毛衣,納鞋底,繡花等女紅,而媽媽隻鼓勵我看書寫字學拉琴,說,人家繡一針,你就寫一個字,能寫出成千上萬個字,多好啊!還有一句話讓我一生受益匪淺:“人啊,一輩子追求幹活,就一輩子有活幹,你一生追求快樂,就會有快樂!”於是,我一麵代課,一麵看書複習,空閑自學拉琴。不久考上了大學,在那幫學子精英裏成績不顯著,但毫無疑問我是個最快樂的學生——盡管屬於“貌似”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