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嫁到寧海(散文)(3 / 3)

“刮腳桶”(最後的孩子)妹妹聰明活潑,長得喜人,最讓媽媽省心,也最得媽媽的歡心,因為她自稱是那夭折的姐姐投胎轉世,這樣媽媽和家裏人都恨不得拿雙倍的愛寵愛她,她知道媽媽的“死穴”是音樂和書本,就公然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學習,上初中了還跟媽媽一床睡。運氣也很好,中考時兼報了中專,被海軍軍校錄取。武裝部送來了“光榮軍屬”的匾額,媽媽卻心疼得流淚:“阿拉小囡說好要跟我睡到十八歲的,現在她那麼小就去部隊怎麼能吃得消哦!”妹妹倒爭氣,在軍隊大熔爐一“鍛煉”就是二十多年,這些年裏,媽媽給她寫去了無數家信,都是教導她聽領導話、安心當兵、團結戰友等內容,但形式上是四句八對,通俗押韻,妹妹念給大家聽,戰友們特別歡迎,每次看到來信媽媽熟悉的筆跡,就高喊:紅色家信到了,快來分享啊!家信伴隨著妹妹一路成長,混到團級轉業。現在雖然已是副處級幹部,但受媽媽的熏陶影響,練京胡特別投入,每周去請教京胡老師,單是空弦就拉了兩個月,大概也是想及早學成回報媽媽賜予她名字裏那個“琴”字吧!

六、擔當兒女責,是因為孝順。

媽媽嫁到寧海後,一頭牽著家庭,另一頭牽著娘家,精神負擔很重。雖然寧海與奉化是鄰縣,但由於交通不通暢,“回娘家”成了媽媽很難實施的奢望。記得媽媽多次描述過:背著包裹,夾著雨傘,牽著孩子從茶院翻山越嶺到達梅林,大半天就過去了,然後從梅林乘上唯一的一班客車去往奉化。如果碰上路上耽擱時間,或者車子滿座,還得在梅林住上一夜。盡管千辛萬苦,但回娘家的欣慰和熱切心情可以掩蓋一切。當車子轉過尚田阪,遠遠望見錦屏山上綠樹掩映中的尖圓塔頂時,那種心花怒放的感受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的。

每當回寧海的時刻,母女相對而泣,依依難舍。不僅是媽媽又要經曆一番歸途的坎坷,更因為媽媽不放心外婆一家的艱難困境:先是大舅舅從朝鮮戰場複員後,由於政治立場問題,被關進監獄,留下了一個有智障的兒子交給外婆,再是二舅舅受牽累被撤銷了工作,當了一個普通農民,但身單力薄,總是賺不夠養家的工分,加上在中醫院工作的外公,多次受到政治運動的衝擊,終於在一個雷雨之夜服毒自盡……娘家一次次的災難讓媽媽心裏的壓力越來越大,隻好竭盡全力援助:隔三差五地郵寄“私房錢”,把木柴裝到紙箱裏托運到奉化,從接生婆手裏買來胎盤送到奉化賺取一點差價……久而久之,“孝順女兒”的名氣就在奉化大橋一帶傳開了。

媽媽強調說“頭頂三尺有神靈”,對上輩孝順,下輩就有出息。力洋到寧波的班車開通之後,我們兄妹也時而成了媽媽“通娘家”的差使,送米送油送衣料。每當我提著大包小包經過大橋商會弄時,總有人喊:看啊,孝順外甥囡來看外婆了!這些喊聲讓我小小的心靈很受用,對外婆家產生了很深厚的感情,後來順勢就在師範實驗小學上了學,結識了一幫奉化同學和鄰居。鑒於媽媽的“孝順”名氣,鄰居們對貧窮的外婆一家很敬重,每當外婆需要借錢時,鄰居們總是傾囊相助。他們知道媽媽會及時還錢的。記得一次一個叫阿國的大哥給外婆家送來30元錢,說是媽媽給他寫信了,還親切地對我笑。那時,我心裏真佩服,媽媽的威信在貧瘠的年代都能“遙控”鄰居了,那是多大的一筆信用財富啊!

外婆在74歲那年無疾而終,但媽媽一提起來就心痛不已,覺得是自己不夠照顧好母親的緣故。“我阿姆如果飯菜能吃好一點,抽的煙能高檔點,弟弟們能爭氣點,一定還能長壽幾年啊……”這種愧疚感一直伴隨了她一輩子。每當看到好看的戲曲,就會說:要是你外婆能看到這出戲多好啊;春天裏打下香椿做菜,她又念叨了,你外婆最愛吃的是香椿炒蛋呢。表弟們從奉化來寧海,她總千囑咐萬叮嚀,恨不得把所有的“娘家情結”都傾注在他們身上去。

七、相守一甲子,是因為親情

媽媽總說,她這一輩子沒賺過錢,沒參加過工作,是最無能的母親。所以,在能幹而傳統的“寧海母親”群裏,不時地自卑,又不時地自我,再不時地自衛。在勤勞而保守的爸爸麵前,不時地自持,不時地自遣,又不時地自主,過得很忐忑艱苦。而我們覺得媽媽不但有著所有的天下母親一樣的真誠、無私、善良、隱忍和堅強,更有她的超越一般母親範疇的聰明才識,卓著遠見和前衛理念。

難能可貴的是,她的這些“前衛理念”與爸爸的保守思想衝突了六十年,但他們也相依為命了六十年。

關於教育,爸爸認為讀書無用,學一門手藝才是糊口的根本。依據就是媽媽讀了書也沒用,媽說:我是時運不好。孩子一定要讀書,知書達理對他們將來有好處。

就是媽媽的堅持,我和妹妹都被送進了學校,媽媽還鼓動街坊鄰居把女孩送進學校,前王庵的春娟,上徐新庵的菜娟,下街頭的美亞都成了我的好同學。現在有著好日子的美君美濃雙胞胎姐姐,至今也感念著媽媽借學費讓她們雙雙上學的恩惠。

關於錢財,爸爸主張勤儉節約,而媽媽不願做守財奴。

雖然家裏隻有爸爸的一副箍桶擔子養家糊口,但媽媽總是竭力讓孩子們吃得好穿得暖。媽媽說,錢財是用來花的,不是用來節約的,還常常拿爸爸把節約下來的金圓券糊牆的事取笑。有一次。媽媽去了外婆家,爸爸連忙撤下美孚燈,點上鬆油柴,跟我們說:“比煤油燈亮吧?以後就點鬆油柴好不好啊?”兩天後,媽媽回家發現屋梁上都熏黑了,就責怪爸爸貪小失大,著火了怎麼辦?爸爸也隻好忍痛看著家裏重新點上了美孚燈。

關於孩子。爸爸認為人丁興旺,人生有靠。媽媽說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孩子能孝順,一個就夠;不孝順,十個也沒用。

關於快樂,爸爸認為要給孩子們多吃苦。媽媽說,誰也不能保證將來。父母要盡力讓孩子們享受眼前的快樂。

關於門板。爸爸認為門板就是守家用的。媽媽說也可以卸下給孩子當乒乓台,也可以當乘涼的床。

關於晚年,爸爸認為要老有所為,種點莊稼既是鍛煉身體又能吃上新鮮蔬菜。媽媽認為買菜吃花不了多少錢,種地一旦勞累或傷著身子,上醫院就是勞民傷財。

總之,爸爸媽媽似乎一輩子都在爭論太多的問題。有時深夜也會接到媽媽的電話,控訴爸爸的固執和無理,等我們一早急忙趕往老家去勸架時,卻看見他倆又沒事一樣在下棋了。

其實,我們也明白,爸爸媽媽的感情已經在歲月的相濡以沫中擰成了鋼絲繩,沒有力量可以輕易折斷的。

爸爸佩服媽媽的堅貞:從1948年到2008年,爸爸的箍桶擔子一直在顛簸的行程中,從茶院挑到長街大伍,再折回茶院,再挑往岔路上金,又返到苔方村,最後重回故鄉上金定居——六十年裏六次大搬家,他的身後總是緊隨著媽媽懦弱而不離不棄的身影。

媽媽佩服爸爸的精湛手藝:從灶頭上的“有蓋無底桶”(鍋蓋)到地上的“有底無蓋桶”(腳桶);從“恩恩愛愛的夫妻桶”(挑水桶)到“半夜三更要緊桶”(馬桶);或是“一根尾巴通天空”的矮鬥桶,或是“千軍萬馬居城中”的養蜂桶,爸爸無所不能無所不精,媽媽心目中不可替代的是“箍桶大師”。

他們就是這樣,憑著一副箍桶擔,在坎坷的歲月裏,相濡以沫,一起養大了四個子女,又等到帶大了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後,當初的“奉化姐”變成了“茶院婆”,他們一起回到了老家,過上了清淨安寧的田園生活。

早春,爸爸把鐮刀綁在竹竿上,往香椿樹上鉤香椿腦,媽媽開心地一根根摘下來拌上鹽,然後勸說爸爸品嚐……

盛夏,一麵抱怨爸爸爬高摘絲瓜是尋死之舉,一麵緊緊扶住木梯,仰頭緊盯爸爸舉動。絲瓜多了,就一起往鄰居家送……

中秋,爸爸在地頭挖芋艿,媽媽在地尾一個個地撿。然後烤上一大鍋芋頭,招呼鄉親們一起嚐嚐……

晚冬,太陽曬在祠堂院子裏,媽媽與老年會的同伴們搓著小麻將,爸爸看看日頭,悄悄回家燒好年糕湯,回去喊媽媽吃飯……

六十年來,他們就這樣用寧海話和奉化話交談著,默默相守著,安全溫馨的感覺充盈著小屋子。

那唯美浪漫的畫麵,細膩溫婉的生活質感和扣人心弦的婚戀故事整整感染了我們子女一輩子,啟示我們:婚姻就如白開水,雖然平淡,卻永遠解渴,無數個平淡的細胞串起來,就會連成愛情和親情的永遠。

可惜,在2008年奧運會火炬熄滅之夜,媽媽在所有親人的陪伴下,陷入了肝昏迷,臨終時,她竟不忘燃燒一下最後的絢麗——囑咐我們:隻在墓前獻一束鮮花就足夠……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去了!無限的悲傷難以表達,我和妹妹都想用一種媽媽喜歡的形式懷念她。現在,我們倆都在分別拜師學京胡和月琴。每當京韻旋律流淌,似乎就能減少漫散於過往裏的悲傷和哀愁,唯餘純淨,似水晶清透,如流雲輕過,帶著一點點淚意,便生出無比感恩之情來。

(原載《早春》2014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