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係,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麵澄清曆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曆史細節,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曆史事實、製造大規模失憶或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野調查,還原曆史原貌,並以這種經過反複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隻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並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製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裏,寬恕隻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裏,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時也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於年輕而極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樣,麵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製度本身的弊端。隻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麵鼓勵懺悔,一方麵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製的策略支點。198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摩西式的複仇型正義,轉向了耶穌式的救贖型正義。在這種正義架構裏,懺悔和寬恕都是不容置疑的美德。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曆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良藥,借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於修複受創的心靈,軟化仇恨/複仇(冤冤相報)的堅硬傳統。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於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麵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麵對拒悔者作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曆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並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製。隻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範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彙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正如文藝懺悔小組所演示的那樣,懺悔者和寬恕者應當在和解的基礎上,重構社會正義和良知。我們已經被告知,隻有借助這種反思和問責,才能建立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價值共識,預防新一輪的加害與受傷。
在上述懺悔/道歉機製的架構中,真相是推動懺悔的認知前提;懺悔是加害者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道歉是懺悔的外在表達;寬恕是對懺悔的良善回應;清算是針對拒悔者的必要程序;和解則是公民社會的最高本性;共同追問和製度矯正,是新罪預防的最後保障。這六個嚴密的邏輯模塊,構成了懺悔/道歉機器的主體。如果懺悔事件能發育出這種完備的機製,那麼,幾名老紅衛兵的道歉,就不再是偶發的戲劇xing事件,而是華夏民族自我救贖和涅槃的開端。
原載《東方早報》2010年12月28日,有刪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樂
從娛樂元年——2005年開始,經過喧囂的娛樂二年,曆史在震耳欲聾的娛樂聲中邁入娛樂三年。新的娛樂事物繼續大量湧現,“國民娛樂指數”也在日益高漲,從而為我們勾勒了盛世狂歡的迷人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