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世態鏡像錄(四)(1 / 2)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三十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的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係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已呈現為一種孤獨狀態,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此後,戴厚英的反思通道,被一位瘋狂的廚子殘忍地切斷,而周揚和巴金則先後一病不起,他們的悔恨跟病軀一起,癱瘓在人本主義價值重建的前沿。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三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隻能激發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良性循環的狀態。在拒悔的背後,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當做畢生的榮耀。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製,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模的曆史反思,借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但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世界,是否擁有哺養懺悔機製的搖籃?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陽明心學和第三代新儒家,先後回答了這種詰問,但那些卓越的努力,卻遭到大陸第四代儒學的阻攔。文化的自我顛覆,製造出一個惡劣的後果,那就是現存文化體係,根本無法提供一個完備的道歉機製。因此,隻有在融合並超越基督教和儒學的信念基礎上,建構新的普適倫理學體係,才能為國民行為提供精神範本。這是獨立知識分子的重大項目。我們無權拒絕這種文化建構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