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不方便的？酒話嘛！你說！”
“那好，我說，……就比如剛才，您認為事情發展到最後隻能選擇糊塗，我覺得您這是悲觀啊，在我看來，凡事總有解決方法，幹嗎非得糊塗？一下子解決不好，可以繼續努力嘛！”
“如果努力了也解決不好呢？”
“那就繼續……”
“如果你沒時間繼續了呢？就像我這個年齡？”
“……那也總有個明確信念吧，不能光糊塗啊。”
“說得好，明確信念，……我首先要告訴你，糊塗並不是悲觀，那是自我保護，我現在的信念就是糊塗，……不管怎麼樣我都知道，如果我繼續較真，我這身體肯定抗不住，必須糊塗一些。你是沒這個體會啊。我告訴你，人生是短暫的，自己荒廢了那是可恥，被環境荒廢了那是可悲，混了一輩子兩樣都占著的比比皆是！不信你觀察！……也許是我歲數大了，想得多了，我總覺得這世界是那麼的粗糙，那些概念啊，語言啊，觀念啊，……這些東西起的作用往往都是粗線條的，道理總是模棱兩可，這世界本身就是稀裏糊塗的。”導演撮了撮臉，晃晃腦袋。
“即使真是如此，那您這麼看待世界不也是一種犧牲嗎？”小鄭說。
“我犧牲什麼了？”
“犧牲了信念啊，就因為道理不能徹底解決問題，您就要悖著意願去做？”
“傻小子……你這是教訓我！”導演笑著指小鄭。
“哪敢！酒話，酒話……”
“好，酒話，那我再告訴你……沒人喜歡悖著意願去做，而是不得不悖著，違背意願總是最後的選擇，你沒這個體會，那是因為你年輕，……環境總有能力讓你知道如何適應它，而不是反過來讓它適應你！”
“我覺得這隻是個適應能力的問題！”
“你這麼看的？……你認為適應能力可以排除環境因素孤立存在嗎？……你看哈，我能適應藝術家的圈子，卻不能適應數學家的圈子，那是我適應能力差？反過來，一個數學家也不能適應藝術家的圈子，是他的適應能力差？都不是……當然，這是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我想說的是，你能不能適應這個社會，不單要看你的適應能力，還要看這個環境是不是跟自己的信念衝突，如果你是個非常愛幹淨的人，那你不可能適應一個垃圾堆！……當然了，有很多自圓其說的方法，比如活著嘛，飲食男女嘛……是不是？”
“這個……堅持信念倒是必要的，但是我覺得還是得盡量適應。”
“你看，你已經被我繞進去了，已經傾向於我的觀點了，什麼叫盡量適應？那不就是糊塗嗎？一旦你的想法和環境之間矛盾尖銳，實在適應不了，你說你不糊塗怎麼辦？”
“適應不了？那不太可能……”
“不是不可能，而是你不願意承認！……表現狀態就是處處碰壁嘛！這隨處可見的，怎麼說不可能？……人家在垃圾堆裏玩得高興，你卻適應不了，是不是你自己有問題？你能說清楚嗎？……做為一個年輕人你願意一輩子平庸？當然不能！所以，你想走曲線——暫時去適應，去妥協，暫時違背自己的意願，甚至違背良心，盡量的去適應環境，也鑽到那個垃圾堆裏去，幻想著將來能改變局麵……但是，良心是無法蒙騙的，你總想著妥協，那就得不斷的去妥協，……時間長了你就會慢慢習慣。……比如現在的我，整一個滿嘴昏話的老混蛋，……因為我總妥協啊，總想著蒙混過關啊，最後習慣成自然了嘛。……堅持真裏，堅持原則，有信仰，有信心，對未來充滿希望，……我年輕的時候就那樣啊！……完美永遠懸在天上，你碰也碰不著……”導演說著揉了揉眼睛，鬆弛的皮膚扯出來很長，我第一次覺得他是那麼蒼老。“曲線走到現在我已經成了精神上的乞丐，這一點，我是沒有一點自豪感！”
“您是大導演啊，哪能是乞丐？”我覺得他情緒很差，如果老頭子真的哭了，那對我的刺激可太大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塊強悍的頑石。
“我的確是乞丐啊……你看我都導了什麼？我對這個社會的責任呢？我對自己的責任呢？我這一生在精神上收獲了什麼？沒有啊，……我隻是越來越糊塗。……我糊塗得已經不辨是非了，真的，……我早就忘記理想了……喝了酒，我能跟你們說幾句實話，等我明天清醒了，又是謊話滿天飛，你說我什麼時候更糊塗什麼時候更清醒，你能告訴我嗎？”
導演的身上罩著一團汙濁地白氣，我的眼前越發茫茫。隔著他的肩頭，我看見攝影師從餐廳門口溜過去，他衝我擺手，笑著，之後鬼魅般的消失了。導演順著我的視線回頭望了望：“行了！聊到這兒吧，太晚了影響你們休息，……算了，走吧，那些家夥還在等著我玩麻將呢。”導演笨拙的起身，眼圈有些發紅，他把酒瓶抱進懷裏。
從餐廳出來，樓道裏吹過一陣涼爽的風，好像要下雨了。
小鄭告訴我早晨別叫他，他想多睡一會兒，今天實在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