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來製約化工業?(1 / 3)

封麵故事

作者:李偉 魏一平

企業、政府與公眾構成了三方博弈體係,如果其中公眾力量過於弱小,則會使這場博弈處於失衡的狀態。資本沒有了對手,化工業就會失去製約。

化學的威脅

在沈曉寧的行李箱裏,塞滿了各種型號的取樣瓶、防化服、膠鞋和口罩。日常的衣物隻占了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而且都是特別舊的衣服。因為她要去的地方,總是很髒、很臭,讓她感到特別惡心。

拖著這樣一個行李箱,這個文靜的女孩兒經常被安檢攔下來。傳送帶後麵的監控器,對於箱子中紫色、黑色的小水瓶感到好奇。“幸虧,他們從沒讓我喝一口證明一下。要知道,那可是從排汙口新鮮出爐的樣品啊,聞一下頭暈目眩,喝一口還不要了我的小命。”沈曉寧告訴本刊記者。她是國際環保組織綠色和平的一名工作人員,在做汙染調查的過程中,經常要去排汙口采集樣品。

通常,清晨四五點鍾,沈曉寧和她的同事們就要開始工作了。在依稀可辨的晨光中,他們沿著江邊往排汙口的方向走。空氣從清新,逐漸變得讓人無法呼吸,隨著刺激、酸臭的味道越發強烈,排汙口就呈現在他們的眼前。

白天的取樣還是相對順利的。但是為了拿到汙染的證據,還需要在不同時間段對汙水排放進行“偵查”,從而找到異常情況。有點像警察經常幹的工作——蹲點,從清晨到深夜,整整一天都需要不停地在排汙口周圍巡邏。“難熬的是,在這樣氣味刺鼻的地方,守候一天可不是好玩的。”沈曉寧說。

晚上的工作更加重要。因為很多汙染企業為了躲避檢查,都是在深夜偷偷將沒有處理的汙水直接排入河流。往往這時候,排汙口的水量異常大,顏色很深,水麵上全是白色的泡沫,延伸至江中間。“我不禁在想,他們究竟在排放什麼東西!這次取20多瓶水樣大約花了白天兩倍的時間。將樣品運回去後,每個人都精疲力竭了。”沈曉寧說。

得到樣品,隻是汙染調查的第一步,然後他們會將樣品送到實驗室化驗,分析其中的有害成分與濃度,最後出具報告。其中很多化驗工作是在國外完成的。

近幾年來,綠色和平組織在中國展開了一係列環保調查。包括2010年“7·16”大連油罐爆炸與石油泄漏事故、珠江流域汙染狀況、電子行業與紡織業排放調查。他們認為,工業化產生的化學汙染,已經成為中國環境惡化的最重要敵人。

以水汙染為例,按照中國地質環境監測院在2005年的報告,中國70%的江河湖泊被不同程度汙染,其中50%的汙染源來自工業。“而工業的汙染後果,又遠比生活汙染源嚴重得多。”綠色和平自身項目主任賴芸告訴本刊記者,“這是因為工業領域使用和排放的化學品中,含有大量的重金屬和有毒的有機化學品。”這些有害化學品的危險性在於,他們不僅有持久性,不容易在環境中降解,而且還可以通過食物鏈在生物體內蓄積,產生更廣泛的威脅。

這些有害物質可以通過洋流、大氣沉降和食物鏈被送到遠方。因此在賴芸看來,沒有人會幸免,“一些有害物質即使含量極少,也能幹擾人類和野生動物的內分泌係統,而其他一些甚至具有致癌性或生殖毒性”。

綠色和平認為,化工業、電子產業和紡織業是這場化學汙染的三大排放源頭。化工業生產了數萬種化學物質,電子行業使用了大量的鉛、鉻、汞等有害金屬,而紡織業則在印染環節中使用大量的化學助劑,產生大量的廢水,其中部分物質是有害的。

以化學原料業為例,在2009年環境統計年報中,占廢水排放量的14.2%,占化學需氧量的11.3%,氨氮排放量的35.7%,重金屬排放的11.6%。公眾與環境研究中心主任馬軍建立了一個汙染企業的數據庫,登記了自2003年以來涉及環境汙染的5萬多家企業。其中以“化工”為關鍵字搜索可以得到6400多家企業,以“化”為關鍵字,則會增加到1萬多家。

化學工業是現代工業的基礎,也是生活得以運轉的基石。廚房裏的燃氣、各種服裝麵料、裝可樂的塑料瓶、洗發水、清潔劑與油漆……林林總總都是化工業的傑作。每年在全球實驗中,人類會製造出上千種新的物質。每年進入中國申報、登記、生產、銷售的化學物質達到100多種。

我國已生產和上市銷售的化學物質大約有4.5萬種,其中列入國家安全生產監督管理總局危險化學品名錄的有3000多種。從某種意義上講,這4萬多種化學物質構成了我們身邊的世界。

2009年,賴芸的同事馬天傑和張淼對《中國現有化學物質名錄2009》進行了一次比對分析。“我國當時僅有‘危險化學品名錄’,對於極毒、易爆、易腐和輻射性強的物質做了記錄。但是對於持久毒性、致畸致癌、生殖毒性、內分泌幹擾物等化學物質,並沒有專門的名單和說明。”

於是他們參照了國際上一些優先控製的化學物質名單,對超過4.5萬種化學物質進行了梳理,識別其中的有毒有害嫌疑物質。用來比照的資料包括:《斯德哥爾摩公約》、奧斯陸-巴黎(OSPAR)公約的有限性動物之名單、美國環保署有毒物質排放清單中的PBT化學物質名單、歐盟高度關注物質名單等。

這項分析最終標注出了159種需要高度關注和控製的物質。在歐盟水框架指令的33種優先物質中有31個存在於中國現有化學名錄中。另外,美國有毒物質排放清單中的20種類優先於PBT物質中的11種類物質,以及歐盟REACH指令38種類高關注物質中22種類物質都存在於中國。這些物質中有很多都在紡織、電子、油漆和塑料等於生活緊密相關的行業中廣泛應用。

“比如壬基酚是一種內分泌幹擾素,在我國紡織業中用於表麵活性劑;而有機錫化合物被用於船的底漆,中國科學家的研究發現,中華鱘的消亡極可能和這一物質有關。”張淼告訴本刊記者。

盡管節能減排已經作為國家目標,環保部門的執法力度越來越強。但賴芸對於化學汙染的憂慮絲毫沒有減輕。“監管機構根據化學耗氧量(COD)和生物耗氧量(BOD)來評定企業的排汙標準。但這是針對常規汙染的方法。問題是,有毒有害物質被人為製造和使用,它們並不能在汙水處理廠中被消解掉,最終還是進入到環境中循環。”

產業大遷移

PTA(精對苯二甲酸)是一種重要的化學原料,主要用於生產聚酯。而聚酯纖維(滌綸)是合成纖維最主要的品種,在世界合成纖維總產量中占將近80%的比例。瓶級聚酯切片則用來生產礦泉水瓶和碳酸汽水瓶。生產PTA則需要上遊產品PX(對二甲苯)。石油經過一定的工藝過程生產出石腦油(別名輕汽油),石腦油再經過一定工藝過程就可以提煉出PX。

如果不是廈門與大連PX項目的爭議,“對二甲苯”不過是一個冷僻的專業名詞。2002年以前,我國限製對PTA的投資,因此上遊PX的需求增長也相對平穩。2002年修訂的《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將PTA由限製類改為鼓勵類,國內市場一直被抑製的需求迅速爆發,並直接拉動了上遊PX的需求。

某種程度上,PX的消費與生產,直觀地體現我國這一輪化工業的狂飆速度。

2003年,我國PX進口突破100萬噸,2008年達到340萬噸,成為世界最大的PX消費國與進口國。在巨大的需求推動下,PX項目投資備受追捧,一大批新項目陸續上馬,生產能力迅速放大。“十一五”期間,國家發改委批準的新建PX項目共有6個,分別位於遼寧、江蘇、福建和廣東,2009年產量達到600萬噸,2010年達到747萬噸,產能居世界首位。中國產量已經占到了全球產量的近1/4。

2000年後,中國進入了新一輪重化工業時期。化工業的增長始終維持著GDP增速的兩倍。石油和化學工業規劃院總工程師李君發告訴本刊記者,近10年石化業總資產年均增速在15%以上,利潤年均增速18%以上,產值、固定資產投資及進出口總額年均增速20%以上。

2010年我國石化業總產值為8.88萬億元,僅次於美國,居世界第二位,其中化學工業產值居世界第一位。按照國際和國內發展規律,石油和化學工業發展速度一般高於國民經濟發展速度,“十二五”期間仍將將保持10%左右的增長速度。按照李君發估計,2015年石化產業的產值會達到15萬億元左右。

除了因環保而受關注PX產量已達世界第一,化肥、農藥、染料、純堿、燒堿、甲醇、輪胎產量也居世界第一。原油加工量,及重要的基礎化學產品如乙烯、合成樹脂、合成橡膠的產量居世界第二位。如果從化學產品的生產能力看,我國已經是世界第一大化學工業國。

按照國際規律,大型石化產業沿大江、海岸分布,一方麵方便大宗貨物運輸,解決生產用水需求;另一方麵則利用江海的龐大的容納力,方便排汙。我國也不例外,從2003年開始,我國重化工業布局在沿海地區已經成普遍趨勢,各地重化工業比重占規模以上工業的70%左右。從北向南1.8萬公裏海岸線上,大碼頭、大化工在許多省市到處落腳。在中國八大石化產業基地中,除了黑-吉基地和西北基地外,其餘六大基地都分布在東部海邊和長江沿岸。其中大連憑借港口和政策優勢,已經取代大慶和吉林,成為目前中國最大的原油加工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