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梅就是此時猶猶豫豫抓了她一隻手,緩緩攏到自己胸前。後來,她將蘇芸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攤開掌心,一道一道劃著迷宮般的掌紋。蘇芸倏地下眼眶濕了,剛想說話,麗梅頓時捂住她的嘴,朝她使個眼色。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店,到了大街上。起風了,街上人不多,竟有些慌裏慌張的冷。
蘇芸縮著脖頸說:“麗梅姐,我對不起你……”
麗梅喃喃著說:“我知道。”
蘇芸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她哽咽著說:“麗梅姐啊,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麗梅喃喃著說:“我知道。”
蘇芸說:“你不知道,我這心裏天天小貓爪撓著,難受啊。我躲你幾天,也是想讓你冷靜冷靜。”
麗梅喃喃著說:“我知道。”
蘇芸乜斜著麗梅問:“你那錢……到底要回來沒有?”
麗梅喃喃著說:“你說呢?”
蘇芸長咬著牙說:“這樣吧,我再去找他!我就不信偌大個桃源縣城,就沒有個能降伏他的人!”
麗梅久久凝視著她,半晌才說:“算了,算了,”抬手摸摸她耳垂,“別為了錢傷了我們姐妹的和氣。錢是什麼東西呢?”
蘇芸的眼淚掉下來:“我們這樣才是好姐妹啊。”
麗梅沒吭聲,盯著她手指看,後來說:“你的指甲,真的很好看。”
蘇芸的心敞亮起來,不再揪揪著,討好著說:“我那裏還有一款沒拆的,孔雀藍,下午我拿給你?”
麗梅點點頭說:“好吧,不過——你現在有空沒?我從網上買了幾本自學考試的書,就在圓通快遞,跟我一塊拿吧?”
蘇芸抱了抱麗梅。她覺得麗梅的身體很軟,很暖。麗梅輕輕搡開她說,我們上車吧。蘇芸問車在哪兒?不會是郭金弟開著蘭博基尼接你來了吧?話一禿嚕出嘴才明白有多蠢。不過麗梅沒聽到一般,指著旁邊一輛鬆花江麵包說,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蘇芸張望兩眼,見裏麵坐著個小夥子,嘴裏叼著煙朝她笑。就問,這是哪路神仙啊姐?麗梅笑了笑,說,他呀,是我老鄉,剛才去超市買東西,被我逮個正著,剛好拉我們一程。蘇芸拉著她的手上了車,說,多巧啊,我正要去接我爸,待會兒你拿完書,我們順路把老爺子捎上。麗梅說,那還不好說?怎麼,你爸來看你了?蘇芸說,是啊,他兩眼一抹黑,再不動手術,真成瞎子了。
麵包車呼呼地開著,風是愈來愈烈,要將車門子撕扯開似的。
蘇芸抓了麗梅的手問:“你冷嗎,姐?”
麗梅說:“不冷。”
蘇芸說:“你老哆嗦呢。我把羊毛衫脫給你穿吧,我裏麵還有件保暖內衣。”
麗梅說:“哪兒來那麼多事兒?老實坐著吧,我又不是紙糊的。”
蘇芸說:“圓通快遞不是在文化路嗎?”
麗梅說:“他們新搬的家。”伸著脖子朝那小夥子喊,“王老狠,你快點開啊。跟蝸牛似的。”
原來那個小夥叫“王老狠”。這名字倒有趣。蘇芸忍不住“哧哧”笑兩聲,說:“王老狠啊王老狠,你幹嘛起這麼個古怪的名兒?”
王老狠扭頭瞥她一眼說:“我以前殺過豬。”他留著抹茂密的小胡子,黑黑亮亮,嘴河蚌般一張,胡子就往上機敏地拱一拱。
蘇芸說:“那你現在發哪行的財啊?”
王老狠說:“我呀,現在做紋身。”
蘇芸說:“這倒好得很,以前給豬剝皮,現在給人剝皮。生意火嗎?”
王老狠說:“還行吧。上午還有個小姐,讓我在她大腿根紋了朵玫瑰。”
蘇芸撇撇嘴說:“紋身倒成了她們那一行的招牌了。”
王老狠說:“可不是嘛。紋了朵玫瑰還不過癮,又讓我玫瑰旁邊紋了把左輪手槍。”
蘇芸說:“有機會你也給我紋一個吧。紋什麼好呢?”去看麗梅,說:“姐啊,你說紋什麼好呢?”麗梅笑了笑。蘇芸就繼續說:“王老狠啊,你可要給我打折扣的。我跟麗梅啊,好的跟一個娘胎裏出來似的。”
王老狠說:“沒問題!你這麼漂亮,我給你打五折。好了,到了,下車吧。”
蘇芸和麗梅下了車。一路上光顧著說話,卻沒發覺到了城鄉結合部。也許比城鄉結合部還遠。蘇芸從來沒來過這麼遠的地方,不禁嘟囔道:“什麼破快遞公司,找這麼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王老狠沒吭聲,麗梅也沒吭聲。三個人就來到一座破平房跟前。破平房也沒上鎖,王老狠徑直推門進去。麗梅拉著蘇芸的手隨後。
屋裏黑乎乎的。蘇芸扯著嗓子喊:“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啊?”
無人應答。蘇芸去看麗梅。麗梅順手把燈拉著。蘇芸這才發現麗梅鐵青著一張臉,就安慰她說:“姐啊,你別著急。興許是去拉貨了。不耽誤你自學考試吧?”
麗梅說:“我做事向來有板有眼,你看我耽擱過什麼事嗎?”
蘇芸說:“也是。有個成語叫什麼來著?你總是未雨……未雨……”
麗梅慢條斯理地說:“未雨綢繆。”
蘇芸說:“哎,你真是有文化。我呀,除了喜歡看《非誠勿擾》,其餘都不感冒。”
麗梅說:“所以你才這麼笨。跟豬一樣笨。”
蘇芸說:“是啊,比豬還笨,何止比豬笨,簡直比我爸都笨……哎呀,我爸……”
忽然雙臂就被一雙大手硬生生反剪過去,臂膀和手腕生疼,一雙腳也瞬間離地。蘇芸感覺自己飄起來了。她聽到麻繩打結的聲響,扭頭去看,正看到麗梅笑盈盈地盯著自己。“不帶這麼鬧著玩的,姐……”話尚未落音,嘴巴又被一雙臭襪子塞住。這樣,她動也動不了,話也說不了。等她漸漸反應過來是如何一回事,已被兩人吭哧吭哧著抬上一張單人床。單人床隻鋪了一席草墊,咯得她胡亂蹬腿。麗梅朝王老狠努了努嘴,王老狠就順手從地上撿起條麻繩,又將她雙腿從腳踝處綁緊。滅頂的恐懼就是這時如豺狗般一點一點逼上來。蘇芸想,他們要殺了自己嗎?念頭一湧,淚水就一股一股噴出,順著腮幫淌到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上。
“別害怕,乖。”麗梅搬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身旁。“不會很疼的,”麗梅慢慢地將她的頭發簾撩一旁,指甲肚輕柔地蹭著她的額頭,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麗梅那麼耐心,就像一名專業的美容護理師。她的手指也有種護手液的味兒,是那種小麥收割後的清香。蘇芸的眼珠子都要暴出來了,她現在恨不得用眼神一刀一刀將麗梅剮成碎片。
“別那樣看我,”麗梅笑著說,“是你先對不起我。王老狠,快點。”
蘇芸看到王老狠將一個黑箱子抱在懷裏,晃晃悠悠挪到她旁邊,在她頭頂處置了把椅子,穩穩坐了。然後蘇芸聽到箱子被打開的聲響。她聽到王老狠說:“瞧,這是個多美的箱子啊,想要什麼,裏麵就有什麼。喏,這個是紋身機專用電源,這個是勾線……這個是紋身色料,還是進口的呢……這個是紋身針,這個呢,是不鏽鋼針咀,這個是防疤膏……”
她隻是盯著麗梅。
她隻是盯著麗梅。
麗梅說:“不疼的,妹子,忍一忍就好了。什麼事忍一忍,就都過去了……”說到這兒,蘇芸看到麗梅的眼睛突然眯縫起來,氣息也變得急促不堪,“可我這次實在是忍不了!”麗梅騰地下站起,繞著蘇芸緩緩走了一圈,走了一圈的麗梅似乎火氣就小了些,麗梅聽到她喃喃著說:“我隻想要兩千塊錢……我真的想要這兩千塊錢……我隻想給我弟弟買一個iPhone4蘋果手機。我爸死了,我媽死了,我就剩他了。”
蘇芸驚訝地瞪著麗梅。麗梅歎息一聲道:“為了買這個破手機,他竟然想去賣腎。為了一個手機賣腎!你聽說過嗎?這樣的事別人可以去做,但是他不能去做。”她的聲音溫柔地要滴出蜜來,“因為,他是我崔麗梅的弟弟啊。”
蘇芸的手機響了。一定是父親到了車站,到了車站的父親一定是找不到自己才打電話。一想起父親,蘇芸的心髒就縮成一枚果核。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麗梅的弟弟是她的軟肋,父親是自己的軟肋,郭金弟有軟肋嗎,肯定有,隻不過她不知道而已……他們想殺了自己嗎?有那麼片刻蘇芸迷蒙起來。她怔怔地想,其實死也沒那麼可怕,自己好老了啊,有幾千歲那麼老,比妖精還老,死了也值了….父親呢,父親比她更老,他像塊隕石,無論宇宙怎麼個轉法,他總是最窩囊、最硬的那塊隕石……
“去死吧!”麗梅將蘇芸的手機摔到地上,隨即“咯咯咯咯”地笑了兩聲,“你不是老問郭金弟跟我發生了什麼事嗎?我現在不妨告訴你,”麗梅的嗓音瞬息冷起來,仿佛她頃刻間就掉進了冰窖,“他睡了我。他不光睡了我,早晨的時候,還叫了他兩個兄弟來,想一起睡我……”她聲音愈發恍惚起來,有那麼一陣子,屋子裏墳場般安靜,隻聽得到三個人或急促或勻稱的呼吸。這給蘇芸造成一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被捆綁在床上,而是冬天時,閨蜜們慵懶地圍著火爐閑坐,誰也不吭聲,隻聽見爐膛裏偶爾傳來一兩聲豆萁燃燒時的輕爆聲……她扭動著脖子瞥了眼麗梅,麗梅的眼裏噙著淚,猶如幾粒珍珠在昏黃的房間裏閃著。“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呢?嗯?”麗梅的手指輕柔地蹭著蘇芸的下頜,“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呢?要不是我瘋了似地跑出來……”她的指甲已經嵌進蘇芸皮肉,蘇芸不禁悶哼一聲,“你答應過我,要是我遇到了什麼事,你會幫我擺平的,是不是?”
蘇芸聽到麗梅似乎重新站起來。她睜開眼,麗梅的臉就懸在半空。“你跟他們一路貨色!都是狗屎!都是垃圾!”麗梅的雙手突然死死掐住蘇芸的太陽穴,跺著腳大聲咆哮起來:“你騙了我!你個不要臉的婊子騙了我!你知道這些天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她順手扇了蘇芸一記耳光,“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睜著眼盯著房梁到天亮!天天等著你的信兒!你他媽卻跑到山裏躲起來!”
蘇芸“嗯嗯”著搖頭。“別動!別動!我警告你,別動!要是亂動,針頭就刺瞎你的狗眼!”蘇芸隻覺得頭頂一陣緊似一陣的涼風,那一定是器械在瘋狂地轉動。是的,它在離她瞳孔三四厘米的地方鏗鏘著破風旋轉……“王老狠!手腳利索點!你不是殺過豬嗎?!”
……
7
他們把她扭上那輛破鬆花江麵包時,蘇芸才真正清醒過來。他們並沒如何為難她,他們隻是在她的額頭動了些手腳。並不如何疼,可卻莫名地睡了一覺又一覺。她的嘴還塞著臭襪子,雙臂仍然被反剪著捆綁,不過腳踝處的麻繩扔了。等顛簸了十多分鍾,麵包車停了。麗梅將她嘴裏的襪子摳出,手腳麻利地將她胳膊上的麻繩解開,然後拉開鬆花江車門,一把將她推搡下去。
眼前一下亮了。蘇芸發覺她就站在自家門外。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矗在眼前,竟讓她心裏顫出一小撮一小撮看不見摸不著的……暖。興許是捆綁的時間太長,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手腕也酸疼。她推開鐵門,徑直跌跌撞撞往屋子裏走。走過狗窩時她聽到有人問,你咋啦?不舒服嗎?是侉子老婆。她沒去板麵店賣麵條?她瘦小骨幹,蘇芸竟沒看到她其實就蹲蹴在狗窩裏。“你到底要不要一隻?”侉子老婆弱弱地問,“有公的,有母的,你要啥樣的?我看,還是公狗好。公狗能看家。”
蘇芸進了房間,直接撲在牆上的那麵壁鏡上。屋內光線頹黯,她一點一點撩起自己的發簾……當侉子老婆抱著鹿犬蹩進時,蘇芸的尖叫聲讓她不禁心慌意亂。侉子老婆忙問,咋了?咋了?咋了你?蘇芸自顧自趴床上“啊啊”地叫。她叫的那麼狠,嗓門都劈裂了。侉子老婆悄悄將她扳過來,她也沒反抗。然後,侉子老婆也“嗷嗷”叫了兩嗓子。
蘇芸的額頭,從眉心至發際,紋了一隻母雞。那簡直是一隻迷你活雞,黑眼珠,黃利爪,紅黃相間的羽翅扇動著,似乎就要從她的額頭上飛下來。
“疼嗎?作孽啊。好好的紋這個幹嘛?”侉子老婆伸手觸了觸,立馬又縮回,“我去摘些薄荷葉,你等著啊……”蘇芸從床上跳下,再次照著壁鏡觀瞧起來,一邊觀瞧一邊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咒罵,這苦逼的日子……這苦逼的日子……然後她想起了父親。父親還在汽車站嗎?他會不會出什麼意外?當侉子老婆進屋時,蘇芸一手捂著額頭,一手從侉子老婆兜裏窸窸窣窣掏出手機。
“是蘇芸嗎?”父親問,“是……蘇芸嗎?”
“嗯。”
“我就知道是你,”父親得意地說,“手機又壞了?”
“嗯。”
“沒找著你,我就回來了。等下次你家來,把我的手機拿去吧。我要它有啥用?一輩子也打不了一個電話。”
“好。”
“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爸?你咋哭了嗎?”
“沒……”
“你不要以為爸的眼快瞎了,我其實啥都看得見。”
“哦……”
“你好好吃,好好睡,累了就回家住幾天。爸給你燉紅燒肉。”
“嗯……”
“乖頭,掛了吧。”
蘇芸掛了電話,將手機默默遞給侉子老婆。侉子老婆胡亂塞兜裏,隨後晃著手裏的一棵野薄荷說:“這東西,止疼。你先別動,嫂子給你抹點。”
蘇芸閉了眼,任侉子老婆將薄荷葉嚼碎,一點點塗按在額頭。似乎就不那麼疼了。侉子老婆一邊朝她額頭吹氣,一邊喃喃道:“你還是要隻鹿犬吧。世界上到哪裏找那麼好的狗呢?”說完又嚼了幾片薄荷葉,小心著貼到她眉心。她就粗著嗓門嚎哭起來,嘴裏不停嘟囔著什麼。侉子老婆猶豫著拍了拍她肩膀,她就一把抱住了侉子老婆的腰身。侉子老婆嚇了一跳,卻也沒避,隻任她死死抱著,耐心地聽著她愈來愈微弱的哭聲,“沒事的,沒事的,”侉子老婆說,“會好的,會好的哦……”十九歲的蘇芸哭聲猛地就大了起來,鼻涕淚水又粘了侉子老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