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薄荷(2 / 3)

第一次找麗梅是晌午,兩個人抽空到“陝西涼皮店”吃臘汁肉夾饃。結賬時旁邊躥出個小夥子,說,我來替美女們埋單吧。蘇芸當然知道小夥子是郭金弟。她假意推辭兩句,卻眼睜睜看他掏錢。她當時特意留意了一下麗梅。麗梅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她隻是和蘇芸一樣看著郭金弟結了賬,看著郭金弟出了店門,看著郭金弟上了一輛跑車。等跑車開走了,麗梅這才開口問,他……開的什麼車?蘇芸說,好車唄。麗梅問,開好車的人多了。蘇芸說,他的車是縣城裏最好的,知道多少錢嗎?麗梅搖搖頭。蘇芸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驕傲地晃了晃,仿佛那輛車是她的。麗梅憋了半天說,一百萬嗎?蘇芸失望地搖搖頭,戳了戳她的腦門說,哎,女人家啊,就是頭發長見識短,胸脯大奶水少,一百萬?哼,再乘以十還差不多。

蘇芸忘不了當時麗梅的眼神。她之所以覺得這事兒可能會有點眉目,就是因為麗梅當時的眼神:除了驚訝,更多的是羨慕。這樣的眼神蘇芸見的太多了。可麗梅畢竟是麗梅,她很快恢複了那種淡然的神情,瞥了瞥嘴對蘇芸說,有錢人都這麼糟蹋錢嗎?

第二次,蘇芸約麗梅吃火鍋。如她預料的一樣,兩人再次碰到郭金弟,郭金弟拋了他那邊的弟兄湊過來跟她們一起吃。吃著吃著他大大咧咧地說,一會兒我請你們去看電影。蘇芸去看麗梅。麗梅說,不行,我晚上還要幫我弟輔導功課。郭金弟說,這算什麼屌事?難得我空閑,我開車拉你們去北京看電影!麗梅笑了,說,北京?開玩笑吧?六百多裏地呢!讓蘇芸陪你去吧。當時郭金弟臉色有些難看,蘇芸忙說,著什麼急啊郭哥,好飯不怕晚嘛,麗梅姐是真有事,哪個美女不想親自坐一坐你那輛蘭博基尼?郭金弟笑著說,也好,也好,現在去北京,估計也隻能看午夜場了。

以為就沒戲了。蘇芸想,麗梅還真是能沉住氣的主兒,這樣的機會也不要,怕是耍得這些小把戲全白瞎了。那個時候她已收了郭金弟五百塊錢。雖有點遺憾,可這樣的事總要你情我願才好。步行街的女孩們之所以值錢,就是因為她們還有點矜持,有點不合時宜。這是她早想明白的事。讓她不明白的事,是昨天麗梅忽然找到她,問郭金弟有沒有空。蘇芸支支吾吾地說,那要看郭金弟是不是在談生意。說這話時她一直盯著麗梅的眼。麗梅的眼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瞳孔在陽光照射下浮動著一抹淺淺的杏黃。然後她開始給郭金弟打電話。打完電話後她又去看麗梅。麗梅在椅子上安靜地坐著,她看到麗梅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什麼都沒說。她徑直走過去,撫弄著麗梅黑亮的長發,半晌才低下頭扒著她的耳根說:兩千塊錢,別忘了跟他要。要是遇到了什麼事呢,就找我。麗梅“嗯”了聲。她沒再去看麗梅。她當時倒有點傷心,她想,難道世上真就沒有不喜歡錢的女人了嗎?

現在麻煩來了。郭金弟的電話一直關機。蘇芸不知道是這樣等下去呢,還是托孫三幫忙通通氣。不管怎麼樣,麗梅那邊總要給個交代。想到麗梅那張浮雕般冷漠的小臉,蘇芸的手心就沁出汗來。

4

孫三還是夠哥們。他說,他找到郭金弟了。不過郭金弟好像心情不太好,他也就沒敢問別的。這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壞消息。蘇芸要郭金弟的另外那個號碼,孫三說,我可以給你,但是你現在先別打。蘇芸問為啥啊?孫三“嘿嘿”地笑著說,他可能昨晚累著了,臉蠟黃蠟黃的。

蘇芸歎了口氣,心裏總算有了點底。這時老板來店裏轉悠了。每天上午的這個時段,老板都要來這兒喝上壺鐵觀音,抽上支煙,才慢慢悠悠走開。老板在店裏閑走了兩圈,路過蘇芸身邊時站住了。蘇芸去瞅他,發現老板也正瞅自己。老板足足盯了她有二三十秒,然後輕歎一聲出了店門。雖隻是一聲歎息,卻讓蘇芸心驚肉跳。難道他發覺了什麼?或聽到了閑言碎語?蘇芸知道麗梅和老板是同鄉,貌似很熟的樣子……蘇芸坐不住了。她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不喜歡像條腥臊的草魚被人擱放案板上,單待別人手起刀落。她解恨似地按下那串數字。不管郭金弟在電話裏說什麼,這個電話是一定要打的。

郭金弟倒是利落的接了,懶洋洋地問誰啊?蘇芸的臉立馬砌滿了笑容,仿佛郭金弟就站在她眼前。她嗲聲嗲氣地說,郭哥你好啊,太陽都曬屁股了,還在滾床單啊?郭金弟“嘁”了聲說,是你啊,我滾沒滾床單,你不心知肚明嗎?蘇芸嘻嘻笑著說,郭哥日理萬機,千萬得保重身體。郭金弟說,一隻雞就夠了,要是一萬隻,我還真料理不過來。蘇芸“哦”了聲,細聲細氣地說,哥呀,追你的女孩子劈裏啪啦,你呢,簡直就是黑白無常,她們的魂兒都被你勾走啦。不過呢,人都知道你心眼好,出手大方,跟了你,誰不鬧個三千四千?可話說回來,就是你不給錢,她們也樂意,不都圖你人好嗎?

郭金弟幹笑兩聲,問道,真的嗎?

蘇芸說,話是這麼講,不過,女孩嘛,都喜歡穿點金戴點銀,你要施舍倆子兒,她們背後說說你的好話,那想跟你的漂亮姑娘就更多了。況且你應過我,事後給麗梅兩千塊錢的……

郭金弟忽然就把手機掛掉了。

蘇芸呆呆地望著窗外的行人,眼睛一黑一黑的。

看來肯定是麗梅和郭金弟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這和麗梅是不是處女倒一點關係沒有。郭金弟這樣的爛人,什麼樣的女人沒上過?問題肯定出在麗梅身上,如果麗梅不說實話,如果麗梅還拿出高人一等的姿態,這事兒就沒法解決。她隻有再次聯係麗梅。麗梅呢,也很快接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錢到手了嗎?”。

電話裏嗡嗡嚷嚷,可蘇芸還能聽到麗梅急促的呼吸聲。蘇芸想,麗梅肯定是瘋了,“還沒有呢。你有空嗎?來我店裏趟吧,”蘇芸的語氣有些硬,估計麗梅也能聽出來。麗梅問道:“你的意思是,錢沒戲了,是不是?”蘇芸不曉得是回 “是”,還是回“不是”,不管回“是”還是“不是”,蘇芸都沒底氣,她惟有保持沉默。

“我知道你是個有辦法的人,全步行街最有辦法的人,就是你蘇芸”,麗梅的語氣似乎軟下來,“如果錢拿不回來,”麗梅一字一頓著說,“那是你根本就不想拿回來。”

“要是有空,你就來我這裏坐一會兒,”蘇芸說,“我剛買了兩塊年糕,上麵還粘著金絲小棗呢。你不是最喜歡吃年糕嗎?”

麗梅籲了口氣,說:“我現在忙的連上廁所的空都沒有。”

蘇芸說:“那你中午過來趟。”

麗梅“嗯”了聲說:“也好。”

蘇芸轉身去拿水杯,咕咚咕咚連喝一大杯。後來她坐凳子上,望著窗外一撮一撮的人。

父親就是這時打來電話的。他在電話裏慢慢騰騰地說,他不打算來縣城看眼了,為啥啊?他覺得這兩天好多了,早晨倒泔水時還看見草雞飛上了麥秸垛。還看到了啥?看到隔壁家的男孩,臉上新出了兩顆青春痘……“不行!”蘇芸嚷嚷道:“你坐十點半的車!必須來!再不來你就徹底瞎了!”蘇芸也不曉得幹嗎動這麼大肝火,“瞎了我就不管你了!”

年前,父親佝僂著腰,蹭到集市上給人寫春聯,五塊錢一副。“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爭光”,當他老眼貼著紅紙將對聯寫好遞給孩子,孩子撇撇嘴說,春聯不買了。父親問緣由,孩子指著對聯說,你看,“月”字裏麵的兩橫,你隻寫了一橫……他那時大抵什麼都看不清,卻硬要裝作明眼人,看起來是不服老,實則是怕蘇芸擔心。蘇芸隻恨自己腦子不靈光,高中都沒考上,女孩子家,又不是種地養牛的料,隻得出來混,害父親一人燒著冷灶吃著冷飯。他不來看病無非是怕勞煩自己。這算什麼勞煩?他一個老光棍,把自己拉扯大才是勞煩。如若他曉得女兒如今幹什麼營生,他肯定後悔當初把自己從橋下抱進旱煙味的羊皮襖……

“事兒咋樣了?”還沒到中午,麗梅的電話又打來了。蘇芸硬著頭皮去接,先就聽到這句話。

“沒什麼眉目,”蘇芸隻得實話實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二愣子拉胡琴,自顧自(吱咕吱)的。我蘇芸什麼樣的人,你麗梅還不知道?”

麗梅“哼”了聲說,“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不就是步行街最牛的老鴇嗎?”

蘇芸的臉就紅了:“你什麼意思?”

麗梅說:“我能有什麼意思?我敢有什麼意思?可話說回來,你手雖大,可也不能把天都遮住。”

蘇芸說:“姐你這樣說話就忒沒意思了。”

麗梅說:“要想聽好話有的是,一籮筐一籮筐的。把錢給我要來,你想聽多少就有多少。”

蘇芸啞了。

她轉身去看店裏其他的姐妹,她們正在不遠處冷冷地瞅她。她們在等著看她的熱鬧。她不禁打個哆嗦。她隻好朝一位剛進門的顧客走過去,扯著嗓子喊:“降價了!降價了!出血掉肉價!新款阿迪大酬賓,全場打八折!”

5

中午剛吃完盒飯,父親來電話了。他吞吞吐吐地解釋說,沒趕上來縣城的車,隻好等明天再來看蘇芸了。蘇芸“哦”了聲,再沒朝他發脾氣。她現在最愁的是,如果麗梅催命鬼般登門該如何是好?她在店裏踱來踱去,便看到“小酸梨”從門外閃進來。

“小酸梨”手腕上又比前幾日多了對玉手鐲。她將蘇芸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問:“你這幾天有空嗎?”

蘇芸不耐煩地說:“咋啦?”

“小酸梨”“嘁”了聲,道:“什麼態度啊?步行街除了我,誰真心對你好呢?”

蘇芸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倒是實話。”

“小酸梨”抖著肩說:“那個誰,要帶我去青山關。你去不去?”

她口中的“那個誰”,無疑是“康捷純淨水公司”的王老板。王老板專喜歡“小酸梨”這樣的賤骨。“我說的是真的哦,”小酸梨咬著指甲說,“我說單獨跟他去沒意思,要帶個姐妹。他一口就應了。”她朝蘇芸吐了吐舌頭,“哼,誰讓他老婆來騷擾我呢。讓他破破財。”

蘇芸倒是聽說,王老板的老婆到店裏找“小酸梨”麻煩,反倒被“小酸梨”罵跑。

“去還是不去啊?”小酸梨擰了擰蘇芸的臉頰,“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還沒等蘇芸開口,麗梅的電話打過來了。蘇芸想了想掛掉。不一會兒麗梅又打過來,蘇芸又掛掉……“小酸梨”張大嘴巴盯著蘇芸。蘇芸在一分鍾裏,總共掛了十三次電話。掛完最後一個電話時,蘇芸急赤白臉地問“小酸梨”:“你們什麼時候出發?”

“小酸梨”扭著身子嬌滴滴地說:“一會兒就走,說要趕著看落日。聽他說,青山關的落日,比八達嶺的落日還要漂亮呢。”

坐上王老板的車時,麗梅還在不停打她的手機。蘇芸恨恨地想,這個既立牌坊又當婊子的女人,自己瘋了,還要把別人逼瘋才甘心。

蘇芸在青山關總共住了三天。三天裏一直關機。她想,如果麗梅不這麼火燒火燎地逼她,即便栽多大麵子,肯定幫她把錢討回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她幫麗梅,是講姊妹情分;不幫麗梅,是情理之中。自己拉屎沒把屁股擦幹淨,幹嘛要別人來幫忙?

說實話,蘇芸也沒心思在青山關遊玩,白天待在木屋裏看電視,晚上待在木屋裏聽“小酸梨”跟男人鏖戰。說白了,大部分時間,其實還是琢磨麗梅的事。最後,她想通了,如果真不管麗梅的事,大不了麗梅告訴旁的姐妹,說她不仁不義,自己生意多少受點損,可依麗梅脾性,怎可能把這事告知旁人?她是要臉麵、有文化的人。這樣的醜事,怕隻能一輩子爛肚子裏。想通了,情緒也高些,不禁打開窗子,看蒼茫的群山、破落的長城和放羊的農民。

然而到了夜晚,一個人在床上輾轉,還是會想起麗梅,一想起麗梅,又不禁隱隱後悔,悔不該陪“小酸梨”來青山關。來這裏也罷,竟頭腦一熱關了手機。回去後該如何麵對麗梅?在大街上碰到她,是說話呢,還是不說話?要是說話,說什麼話?盯著窗外的鐮月,是如何都睡不著了。

終於盼到回縣城那一天。回是回了,仍難免擔驚受怕。不過上了四五天班,倒一次也沒遇到麗梅。不光沒遇到她,連她的電話也沒接到。她這是玩的什麼把戲?一點脈都摸不準。當然,更不用提郭金弟那頭。郭金弟這樣的人,隻記得女人的下半身。蘇芸就漫不經心地向別的姑娘問詢,麗梅這些日子到底忙什麼呢?咋老不見動靜?她們就說,麗梅姐還能忙什麼,超市裏站櫃台唄。

蘇芸心裏慌慌著要去超市找她,可這腿剛邁出店門,就冷不防縮回。如是反複幾次,徹底打消了去探望麗梅的念頭。

說也奇怪,又過幾日,仍沒麗梅消息。難道事情有了變化?麗梅自己把錢要到手了?如若真是錢到了手,總要跟自己念誦一聲吧,不然怎對得起自己的那番苦心?又隱約恨起麗梅來。有一次她甚至在夢裏夢到了麗梅。這是她第一夢到麗梅。麗梅來找她,邀請她一塊去吃最喜歡的麻辣燙。麗梅跟她說,她把錢要了回來。以後要是還有人喜歡她,直接告訴她無妨。麗梅詭異地笑著說:她是看透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就是金子。

蘇芸就有些失望,一個激靈醒來,滿屋子摸燈繩。摸也沒摸到,隻得坐在炕上默然發愣。天是愈發涼了,她披了毛衣扯開窗簾向外張望。除了一水的黑,沒有任一點亮光。就悶悶地想,怕是雞還沒叫頭遍呢。

6

翌日,她給父親打電話,讓他來看眼疾。這次父親沒有拒絕。十點四十分,父親給蘇芸來電話,說剛上了車,估計個把時辰後到縣城。蘇芸叮囑他說,到了汽車站別亂動,她會找輛車接他。父親說,接什麼接,我又不是沒長腿,還是自個走過去好。蘇芸嘟囔著說,你啥都看不清,縣城不像咱村裏清靜,車多輛多,又沒長眼睛,撞了你咋辦?父親沒再反駁,說,你呀你呀,小嘴總是不饒人。

如果沒記錯,那天,麗梅是十一點來店裏的。

麗梅進店,跟平時沒何不同。她先朝店裏其他幾個女孩點點頭,算打了招呼。女孩們也都朝她笑笑。見到蘇芸時,麗梅顯然一愣。蘇芸當時想,她有什麼可愣的?沒一點道理。她肯定知道自己早從青山關回來了。不過心仍突突跳,嘴唇翕合幾次,卻一個字都沒吐出。那幾個女孩就問,麗梅姐啊,啥事啊?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麗梅說,能有啥事,剛換了班,想起來挺長時間沒瞅見你們,怪想你們,就來散光散光。說到“你們”時,眼角朝蘇芸這廂瞥了幾瞥。蘇芸嘴角咧了咧,硬著頭皮說,閑下來了,你?麗梅說,是啊,閑下來了,我。蘇芸看了下四圍,輕聲道,我們出去……談談?說這話時,蘇芸感覺心髒已跳至胸腹外,一股一股涼颼颼的風咬著它,讓她擔心自己隨時都會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