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
短篇小說
作者:楊邪
楊邪:1972年生於浙江溫嶺。中短篇小說作品先後散見於《山花》、《江南》、《大家》、《當代》、《廣州文藝》、《百花洲》、《小說月報·原創版》、《芙蓉》等刊物,部分為《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所轉載。另著有詩集《非法分子》。曾獲台灣第二十三屆“時報文學獎·新詩獎”和馬來西亞第四屆、第六屆“花蹤文學獎·世界華文小說獎”等多種文學獎。現居家寫作。
已經很晚了,一聽就是K的口音。
深夜,K,電話。許多年來,總是這樣的,那一頭,K在說,興奮地,在嘈雜喧嘩之中,或者消沉地,在可怕的寂靜裏,聽得見他的呼吸。K是無所顧忌的,在我麵前。我也是。我和K,老同學,以前一起玩,一塊兒瘋的。
許多年來,我一直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每當K來電話的時候,我不是已經睡下了,就是剛要去睡的途中。這話是K說的,這話K說過好多次。K說,我為什麼總是在這時候給你打電話?這是因為,我他媽的總是在這時候想起了你。當然也許,這時候,不排除你正在幹別的。有一次,K這麼說,然後曖昧地不歇氣地笑,而我樂了,我說,都一大把年紀了,除了睡覺,我還能幹些什麼?K呢,那一次,K在電話那頭笑得特別豪放,他說你他媽別貶低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我們老了嗎?按照聯合國的標準,我們連中年的門把都沒摸到呢,我們風華正茂,雄姿英發,我們可是中流砥柱,是國家的棟梁啊……
我說,你在哪?這麼吵,我都聽不清啦,你知道的呀,我耳背。
K說,我在秦淮河呀!
南京?我躺到床上,剛合上眼皮,不由得又睜大了眼睛。
嘿嘿,對,南京!聽得出來,K又喝多了,舌頭有那麼一點兒打結,但是他非常興奮。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開始吟詠起來。
我有點蔫了,重新合上了眼皮。
哦,怎麼又跑南京去了……我喃喃地說,南京好哇,還秦淮河呢,可惜,我沒去過南京,隻在火車上看過一次南京的尾巴,對了秦淮河的夜景一定,非常迷人吧?
嗯,這個嘛,當然的啦!秦淮河呀,十裏秦淮,六朝金粉,皓月當空,槳聲燈影!K來勁了,聲音又提高了許多,我現在就坐在秦淮河邊,一位才子,兩位佳人,我們對影成三人,多浪漫哪……
這麼吵?秦淮河邊怎麼這個樣子?我忍不住打斷了K。
K說,如今這世道,哪兒不吵?不吵的地兒,你上哪兒去找?
我家呀!我真的累了,想睡了,我說,我家不吵,時間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兒還得準時起來,你就顧著對影成三人吧,不過,別喝太多了……
我要掛了,可是K話鋒一轉。
不,我不喝酒了,我們喝茶,怎麼樣?K說,我辦公室裏又有好茶了,絕對正宗的西湖龍井,還有,世上稀有的鐵觀音!
我們喝茶?我迷糊了,好哇,那也得等你回來。
不,我現在就回來,你在樓下等我!K的舌頭幾乎卷著放不下來了。
什麼,現在?哪怕你馬上就動身回來,也得天亮了吧?除非你坐火箭回來!我沒好氣地說,那我先睡了!
可是,K激動起來了,說,你他媽睡個頭哇,我,我我這就坐火箭,去打個箭的,我馬上就到你樓下,你先下來!
我正要回話,K把手機關了。
媽的,渾蛋!我咕噥了一句,也把手機扔到一邊。
那一年,我進了共城,K呢,還在下麵的鎮中學教書。他一邊教書,一邊寫那些酸菜一樣的破詩。K進城來找我聚了一次,我說,就別寫那些狗屁詩了!可是他生氣了,挺直了脖子,大義凜然地說,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絕對不可以渾渾噩噩一輩子!我赧然一笑,關於詩,就此不再多言。
在師範學院那四年裏,我和K可謂是形影不離的死黨。
那個插曲,值得一提。有個學期,我們倆還不約而同喜歡上了音樂係的一個女孩子,分頭展開了攻勢。那個女孩子並不是特別漂亮,然而在她身上,有一種特別迷人的氣質。後來,我們談論起那個女孩子,才知道,她在我們的心目中居然有一個同樣的形象——天使。確實,她擁有天使般的眼神、天使般的微笑和天使般的嗓音,隻是大多時候,她表麵上又有一種看上去比較普通平凡的東西,這成了她的偽裝,遮蔽了她,使得她不是那麼的引人注目。那個女孩子,我們心目中的共同的天使,結果並沒有屬於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究其原因,竟然首先是因為我們又不約而同放棄了她,停止了攻勢。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後來才明白,這是由於互相謙讓,而正由於我們的互相謙讓,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子被數學係的一個追求者趁機俘虜去了。
我和K的分歧,差不多就是從放棄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子之後開始的,K迷戀上了那些分行的現代詩歌,而我呢,迷上了《周易》,對一切玄學和神秘主義的東西,充滿了好奇與探究的熱情。常常,K一激動,就要給我朗誦北島的詩歌,其中有許多名句,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從星星的彈孔裏/將流出血紅的黎明”等等,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連我也能背誦了。我對詩歌真的不感興趣,當我聽K朗誦詩歌的時候,我的對策就是給他講他根本就不以為然的《周易》,或者幹脆問他要不要“占一卦”,引發他的嗤之以鼻,因為我清楚知道,也隻有這樣,才能讓他熾熱的靈魂回複平靜與理智。弄到後來,我們兩個死黨每每互掐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一番情景——K一本正經地問我或問別人一句我的口頭禪:“要不要占一卦?”而我則昂頭高聲朗誦:“從星星的彈孔裏,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畢業後,我和K分別進了兩所鎮中學教書。K一直老老實實教書,一邊勤勤懇懇寫詩,而我注定不適合做為人師表的工作,我開始研究股市投機,並且在大熊市裏連連掘金,最後索性辭職,炒了學校的魷魚,成了一個職業股民。
對於我的墮落,K是痛心疾首的。最初幾年,他經常給我寫信,後來是直接打電話,一次次尖刻地批評我。“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絕對不可以渾渾噩噩一輩子!”他這句話是有所指的,當我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潛台詞,那麼,我除了羞愧,還能怎麼樣呢?
那些年裏,K把對我的大義凜然和慷慨陳辭,漸漸轉化為麵向公共的一種發聲狀態,他經常撰寫匕首、投槍式的文章刊登於報端,或者給報紙的主要版麵撰寫大篇幅的新聞報道。很快,由於那一支如椽之筆,K獲得了有關部門的賞識,被調離了學校,進了共城,到市政府去任職了。
自從K進了政府部門做了秘書,在我的印象中,他幾乎是平步青雲的,因為沒多少年工夫,他就從科長、主任做到了副局長,然後當上了正局長。倒是我這個小小的“股神”,卻經曆了幾個大起大落,接受了極端殘酷的資本市場的洗禮,雖然終於致富,但中途差點輸得隻剩下褲衩,一度狼狽不堪。
有時候,人生還是蠻有意思的。最有意思的是,我和K從大學時的死黨,曾經一度變得貌合神離,而最後,又重新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成為了死黨——他隨著職位的越來越高,逐漸消磨了內心的那種大義凜然,而我隨著資本的滾雪球式的積累,由渾渾噩噩的小股民,變成了關心時事同時喜歡慷慨激昂的憤青。我和K這兩個角色,從某種意義上說,像是一個坐標兩側的兩條拋物線,正在互相靠攏、趨同……
我的手機大約在十分鍾後再次響起。我已進入了夢鄉,我是多麼不情願再回到現實,所以惺忪中我一再拒絕接聽電話。然而,K是蠻橫的,他居然在我的樓下大聲喊起了我的大名,還一字一頓地,把尾音拖得長長的。
深夜。K的略微有點變異的嗓音。我的名字。
那種聲音絕對是具有非凡的震懾力的,以至於讓我產生了被人揪住了心髒的幻覺。
我撥通了K的手機,聽到他在喘息,然後是得意揚揚的大笑。
快下來,我坐火箭回來了!K似乎是捂著嘴,然後急促地對著手機說,大師,出狀況了,你得出山了!十萬火急!
大師。
沒錯,K是說大師。我聽得分明。
K要稱呼我,是有許多種稱謂可以供他選擇的。大師這個稱謂是後來增加的。我得承認,像K這樣在政府機關打拚了多年的人,他對我的稱呼,通常都是比較刻意的。比如,他向一個酒樓經理介紹我的時候,他會稱呼我為死黨;當他向一個熱衷於投資的下屬介紹我的時候,他會稱呼我為股神;而在特定的時刻,他會神秘兮兮地向人介紹,稱呼我為大師……
K第一次稱呼我為大師,是因為我的一語成讖。那會兒他剛升任副局長不久,他帶我去他的新辦公室,在走廊上碰上了他的領導,他點頭哈腰時,我也端起了一臉的微笑。
進了K的辦公室,我說,你的領導最近會有點麻煩。
我的領導?K一愣怔,笑說,我的領導可是很牛逼的呀,他能有什麼麻煩?
我說,最好能去看看他的辦公室,瞄一眼就行。
K也來了興致,找了個借口,去隔壁找領導,而我在他門口晃了一下。
怎麼樣?K回來問。
不僅有麻煩,還可能有血光之災!我說。
你快成大師了?K看著我說。
我知道,K這麼說,是揶揄。
所以我很認真。我說,大師不敢當,但我最近功力突飛猛進,卻是事實。
那麼,大師可否有化解之策?K還是半真半假,一副戲謔的口吻。
有是有,就怕他老人家不配合!我沉吟片刻,說,三天之內,你想個辦法,讓他別把那張寬闊得那麼恐怖的辦公桌對著門口,哪怕調整一下角度,大於三十度就行。
K的那個牛逼的領導兩個月後去外地考察,在一場車禍中不幸罹難。K當天就給我打了電話,並且非常認真地再次稱呼我為大師。
大師,真正的大師,你太厲害了!在電話那頭,K的聲音帶著不由自主的顫抖。然後,他向我描述了那場莫名其妙的車禍——早晨,那輛越野車行駛了半小時,剛上高速,可是司機居然覺得很困,司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沒發現前麵拋錨的一輛大貨車,把越野車直接插進了大貨車的屁股。越野車上坐了四個人,包括司機在內的其他三個都是輕傷,唯獨坐在司機後麵的領導,他的右太陽穴被大貨車上的一根三角鐵命中了,差不多直接貫穿。
那你之前怎麼不想辦法讓他移動一下辦公桌呢?我問。
冤枉啊,我還真的努力想辦法了,可他就是沒領會我的暗示!K很無奈地說。
K對我的功力深信不疑,還因為事態的後續發展。
我讓K把自己的辦公椅換掉一把,然後告訴他,時機還不成熟,在他摘帽轉正之前,上麵還應該有一個空降來的女領導,但女領導不足為慮,頭發長見識短,她會很快滾蛋——所有的這些,後來也都一一應驗。
K當上正局長的第二天,特意請我去了一趟他的辦公室,虔誠地讓我指導他辦公室裏的一切細節的布局。
K非常嚴肅地對我說,你絕對是大師!
我也很不謙虛,說,事到如今,我就做一回大師吧!
原本是悶熱的夏夜,可我到了樓下,卻突然覺得有一股沒來由的涼意。
K換車子了,換成了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沒想到的是,連司機都換了。司機是個年輕人,黑T恤,臉也是黑的,一言不發。
我和K坐在後麵。
這是小楊,我的新司機,他不愛說話,但是為人絕對忠厚,讓人放心。K首先介紹司機。
你不是說在南京,說是在秦淮河邊喝酒的嗎?我說。
我是說在秦淮河,可我沒說在南京,是你說我在南京的呀!K笑著,像是在說相聲,然而臉色有點不對勁。他又說,剛才我們是在秦淮河,可秦淮河是一個KTV包廂的名字嘛。
我啞然。
什麼事?出什麼狀況了?這麼火燒眉毛似的。我問。
K沉下了臉,說,難道你不知道動車追尾了?大師!
我說,睡覺前看到了這個壞消息,很無辜,很慘烈……
K說,有什麼感受?
我說,難受。
K說,是因為那麼多活生生的生命的瞬間消失,還是因為你的預言?
敢情K還記得我的預言。
那會兒甬台溫高速鐵路上的動車組剛剛通行,K眉飛色舞,說動車最高時速達兩百五十公裏。我說,這個速度很要命。K說,很安全的呀,經過反複論證的!我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速度有點急巴巴,而這麼急巴巴是要出問題的!當時K有點較真,說,大師,真要出問題呀,你能指出時間地點嗎?我脫口而出,不出兩年,出事地點,應該就在溫州境內了!
很不幸,現在又是一語成讖。
我說,就算都是吧,不過還因為其他的東西,比如說,為什麼恰好是在高架橋上?又比如說,人類為什麼要那麼快的速度?真的有必要?
K沉默著。
可是,我們看到這麼慘烈的消息,急也沒用,於事無補……我說,所以還是要睡覺,但你幹什麼呢,也這麼急巴巴的?
K又沉默良久,回過神來,歎了口氣。
我們還是先去喝茶吧!他神情頹然,拍拍我的肩膀。
街上,路燈奇怪地黯淡著。轎車行駛得很快,街景不斷變幻,直至漸漸消失。
我們去哪?不是說去你辦公室嗎?霍然間,我有一絲訝異了。
還不是喝茶呀!K很平靜,說,我們換一個地方。
我一路上都在試圖辨別方位,可是外麵太黑,車速又太快,我竟然真的有點迷糊了。
去郊外是肯定的了,但是離開共城,至少有大致八個方位呀——東、西、南、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問題是,我甚至不知道哪個方位的可能性大一點。作為一個自以為精明的人,我幾乎對自己突然間的迷糊感到了憤怒,覺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可原諒。
好在當我的忍耐度快要達到極限時,轎車慢了下來。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個亮麗的名字——孔雀山莊。
孔雀山莊?這是在哪裏?我說。
孔雀山莊,當然就是在孔雀山莊嘍!黑暗中,我看到K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詭譎。
怎麼從來……我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座山莊?我似乎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大師,這天底下的事兒,也不是什麼都必須讓你知道,都必須在你掌握之中的吧?K卷著舌頭打趣說。
說話間,黑黢黢的仿古鐵門默默打開了。轎車進入山莊,快速行駛了一段路,突然嘎地刹住。
到了!司機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司機說話,司機的嗓音雖然有點沙啞,但這兩個字擲地有聲,簡直像是咬著牙說出的。
我和K同時從兩邊下來,而司機悄聲倒車,倒出好遠,急忙掉頭走了。
我回過頭,打量著整座山莊的格局。
山莊大得驚人,到處是參天的原始樹木。建築卻清一色是新的,並且都比較矮小,差不多算是隱匿在樹木之下。縱深處,地勢在不斷抬高。
我的臉色為之一變。
這孔雀山莊,讓我想起了杭州西湖邊的中山公園!我發現K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我開口,於是我說,不過它比中山公園大好多,相當於八九個中山公園那麼大吧?
K好像也在回想中山公園的規模,好一會兒,用力點了一下頭,又使勁搖頭。
不止八九個,還要大很多吧,也許是大得你無法想象!K說。
我不再說話,但是我的腳沒有挪動的意思。
K盯著我,小聲說,怎麼了?
癡呆了片刻,我看了他一眼,張嘴要說,又猶豫了。
有問題嗎?K問。
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試探了一下。
說吧!K說。
好,那我就直說,這座山莊陰氣太重了!我說,它給了我一個說出來會很不吉利的印象——這兒像是一座龐大的陵園!
刹那間,K呆住了。他久久地戳在了那裏,不再移步。
後來,K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晃了又晃。
大師啊!他說。
孔雀山莊裏的交通工具首先就讓我大開眼界了。
我和K向山莊裏麵走了一小段路,途中我就對地麵上鑲嵌的幾條與地麵的高度保持一致的小鐵軌產生了興趣。
這種地麵讓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我去過的北方的一些城市,我說,想不到現在,在這裏也看到了類似的景象,這是一種複古?
K笑了笑,說,這裏的交通工具主要就是軌道車,有創意吧?
真的呀?我雖然有所預料,但還是驚訝了起來。
K沒有說話,是因為他不需要說了,我們的麵前就停著一輛軌道車——它趴在兩條並行的軌道上,像是一輛沒有輪子的小型麵包車。
軌道車的車門沒上鎖,K帶我進去,然後徑自坐到了駕駛座上。車內有五個座位,我挑了門口的位置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