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章 誰家有女初長成(1 / 2)

明明小時候的記憶裏,家中就隻得她和母親。楓橋小城的老街上,她的家是狹窄的一座小樓,院牆上窄窄的一扇門,推開來,庭院裏平展展的,空餘地似乎僅僅種得下一棵樹,濃密的樹蔭,終年在小院上方升起一麵華美的綠蓬。沿著台階上三級,便進了廳堂。一樓一閣,屋頂上的細灰瓦垂下青藤來,抓住打個秋千,就蕩得上屋頂。屋瓦將門簷遮出一片過道,大門一邊碼著煤球,木柴爿,另一邊擱著幾隻木桶大的陶罐,醬著醃著的陳菜都儲存在醬缸裏。窗欞和樹之間,繃直了一根晾衣繩。明明娘在門簷下,用一隻小板凳擱在洗衣盆前洗衣裳,明明趴在一隻高腳凳前寫作業,這逼仄的小院子也有著殷實和緊密的日常細節。在緊閉的院門背後,孤寡婦孺,相依為命。明明的記憶裏,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生活不是不苦難的。連自家雞籠的雞,也無展翅高飛,引頸高歌的寫意。

母親是小城裏麻將桌和飯桌上的閑話,人們穿針引線地臆想著她的生活,預測著這心靈手巧的女裁縫,何時會再嫁,改嫁給何人。然而,明明的寡母,她不過是在天光裏裁衣衫,絞扣眼,縫花邊,壁龕裏的木殼收音機開著,播出一些聲音和動響。明明坐在小板凳上,為母親穿針線,釘扣子,或者,翻著一本破舊缺頁的連環畫。這母女倆的清寂生活,實在是乏善可陳的。連不在現場的男人,這個家的丈夫,父親,也是因病早逝造成的缺席。

然而,不妨礙這母女倆在小城裏的知名度,以及人們對於明明娘的情操的臆想,期望塑造她成為市井街坊熱烈期望看見的風流寡婦:思春,恨嫁,柔弱無能,鍋裏空,於是褲帶鬆。因為,明明母親生得很美,終年在室內捂著的一種白皙。手巧得狠,畫報上登載的港台流行的時裝款,她看一眼,就曉得如何裁剪,用什麼料為上選。最叫人惱火的是,她是個很硬氣的人,一張臉上從來不喜不怒,嫁到這條街上,從新嫁娘做成寡婦,一直是個啞巴,多少年出出入入都不愛講話。難得她居然也踏了一台縫紉機,開門做裁縫生意,縫縫補補,破衣爛衫的零碎活,都不接。她隻做成衣:夏天的裙子,襯衫,冬天的棉襖,長褲,這些都是門麵衣衫,你說說,一個女人掛這樣的招牌,得多有本事多硬氣才可以。一個又美貌,又能幹,性情冷硬的年輕寡婦,在市井生活裏,可不該格外地招惹人閑話議論麼?一如一座村莊或一座小城需要一間土地廟,一條街上也需要有個風流寡婦的存在,這是定律。明明娘責無旁貸。尤其這一門孤寡,有兩個美人。連六歲喪父的小丫頭片子明明,頭上的胎發剛剛出齊,眉眼臉龐就顯出,是個美人胚。

這母女都是孱弱而自尊的,所有的事情,力所能及的,力所不能及的,均是瘦瘦小小的兩個人,合力來做。搬米,運煤,攀高落低,水患電患,日常生活裏應付不完的事,一點點小事對她們都是災難,然而從不求及街坊。明明娘若是活泛些,眉目帶笑,恰如她身份的畏縮、委屈、時刻求告,街坊鄰裏也不是不仁義,不懂得助人為樂的。然而,明明娘絕不開這個頭。明明爹死的頭兩年,趕走的媒人,深夜裏試探的叩門聲,軟來不行硬來的撬牆越瓦的勾當,她應付過多少!黑夜是陰謀,她門背後擱著斧頭,枕頭底下壓著菜刀,身邊睡著無知的幼童,是一個又一個和衣而臥,漫漫長長的黑夜,將這個年輕的寡婦,鍛造得麵狠心硬,刀槍不入。

大雨天,外頭大雨,屋裏小雨,母親上房去修瓦,蓋油毛氈,風呼呼地,在白雨裏卷起一大片油毛氈,自己手上握一隻角,連帶著人都要被風雨卷走,消失於空濛裏。瓦下的院子裏,小丫頭片子扶著梯子,仰著頭哭告道:“姆媽當心,當心----”,這幅無告又自強的畫麵,一直朝朝暮暮地在這條街上上演。母女合抬一袋米,合抬一簍子炭,都悶著頭用力,臉紅紅的,麵上熱汗,抬三步,歇一下。街坊若有青壯年好心地問,要不要搭一把手,明明娘聞言,堅貞地搖頭,道謝力拒,一雙眼睛硬硬地看過去,要把人五髒六腑都看一遍的雪亮眼神。叫那個人為自己的好心,油然地訕訕不已,不但他自己有疑,整條街上都會質疑他的動機。為何張三幫她摸電門修電線,她不肯,李四就肯?張三背地裏做了什麼?這清寒拘謹的小家,在街坊之間,就是這樣,有一股叫人橫豎不舒服的骨鯁。

明明稍稍醒些人事,就懂得自家的處境。家裏有父親的影子,靠壁的書櫃,一排的舊書。牆壁上掛著的黑紗照片,五官秀美的男人,眉目裏有一股靜靜的書卷氣,看得出他的聰敏,慧氣和孱弱。有一張照片,母親抱著繈褓裏的明明坐在椅子上,父親身著白襯衣灰長褲,反剪著雙手,愜意地麵對著鏡頭,開心大笑。明明大一些,每次和母親一起看這張照片,毫無意識間便熱淚盈眶了,她小小的心靈,還描述不出,為什麼會得這樣難過。然而,年輕書生柔情的臉龐-----再沒有一個情景,比麵對一個已然抱憾離世的年輕人,他的笑臉,更叫人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