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章 誰家有女初長成(2 / 2)

然而,明明也有她記憶裏,許許多多的溫馨。她的童年,不比別的孩子更加不快樂。相反,她和母親之間,有一種相依為命的骨肉相親,肝膽相照的體貼,是別的父母雙全、小康之家的孩子所不曾經曆過的。一樣吃食,母親留給她,她呢,再饞也舍不得吃,悄悄留給母親。一枚雞蛋,一塊紅豆糕,一隻早點鋪子買來的菜包……永遠有一隻二胡,淒婉地在門外拉,寫照著她母女二人的甘苦自守的境遇。明淨的黃昏,明明拿一隻高凳子在門前寫作業,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縫衣衫,雙腳韻律地踩踏著踏板,發出嗡嗡嗡的聲息。明明拿筆在胳膊上畫手表,一格一格地,意識到天光晚了,看不見字了,頗為不過意地回頭窺一眼母親,她依舊埋著頭在做衣衫,瘦削的背部彎成一個豎的月牙形,伸著頸子,眼神專注地看著縫衣針在衣料上落下細密的針腳,一隻手平服著衣料,另一隻手時時去調整縫紉機的轉頭,上線,拿刀剪,等等。母親做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情,專注地擇菜,切菜,守著火候,站在鍋灶前,專注地等著菜熟。她單薄的樣子,看起來很寂寞,專注於心裏的哀傷。或許是守寡的這許多年,令她的整個人,被哀傷和操勞所塑就的單調、專注。是這樣的身形,這樣的秋風蕭蕭,吹動房後的水杉和楓樹,將火紅的落葉鋪滿屋脊。明明坐在天光裏,有手無心地寫作業。寫完了,一個人在門簷下踢毽子,跳格子,沒有玩伴,一個人從頭玩到尾。她小小的心窩裏,有著一種恬靜的快樂,很安然,心滿意足的快樂。

下雨的時候,瀟瀟的雨在青瓦屋的屋簷下,掛著一掛珠簾,清冷的天光裏,格外的寂寞。這樣的天氣裏,母親就會張羅一樣吃食,好把這樣的陰雨天,打發過去。通常是做湯圓,先泡好糯米,拿小石磨磨成米漿,是小小的一盤石磨,兩盤石紋縱深的磨盤,承轉的木頭磨心,有年紀了的一樣家什,用過了往上幾輩人的。母親端坐在磨台上,將石磨攬在懷裏,一手裏滿來滿去地轉著圓弧,另一手用勺子往磨眼裏添米,明明呢,歡天喜地繞著石磨和母親,伸手相助,非要幫著推磨把手,推不動,又非要拿勺子幫著添米,也是潑潑灑灑,一半天一半地,惹得母親叫苦不迭。廚房的灶膛裏燃燒著火,屋外的煙囪裏吐出去的炊煙,嫋繞在高高的綠樹間。還有,做團子的時候,做蒸菜的時候,灶膛裏就會用柴爿,大鐵鍋的沸水裏立著竹蒸籠,蒸熟了的米香氣、肉香氣、薑蔥香氣,菜蔬的青氣,都從竹蒸籠裏往外團團地湧。明明在熱霧氣,柴火的煙氣裏,團團地跑著,礙手礙腳地礙著母親,她心裏很快樂。

還有母女在床頭睡下時,明明摸著母親的腳,一個一個揉過她的腳趾;給她打散開的頭發編辮子,試戴她摘下來的耳環、手鐲,這也是一個快樂的時候,母女絮叨著夜話。“你小時候是怎樣的?長得像不像我?”明明這樣問。

“你怎麼老是不講話呢?”明明不滿意母親的微笑不語。

“講話好吃力的,話講多了要吃虧的。”母親微笑著說出兩句有哲理的話。

“講話怎麼會吃力吃虧呢?我就好喜歡講話。你和我爸爸講話麼?”

夜晚的母親在枕上講起父親來,夜晚的聲音充滿了溫柔。她和他似乎也不多話的,他騎車帶她去看戲,看電影,月光照耀,又明又亮,路邊的花田在月光下漫漫綿延。父親喜歡說笑話,很詼諧,走到哪兒,人家都喜歡他,不過,他這個人,傲氣,眼界高,常常是背後否定人家的,日子久了,別人也曉得他心氣高。他這些心氣,日子久了,都一一過給了妻子。他們夫妻,都是心氣高的人,萬事不求人為準則-----這些話,明明聽不大懂。

他的手也巧,家裏的家具,都是他動手伐木,裁木頭,做成的。明明這一段回憶倒是聽懂了,環顧臥室裏的木頭衣櫃,平展的書桌,母親擱著雪花膏的小小化妝台,登時恍然大悟:“難怪你是個裁縫!”裁衣料和裁木頭,可不是同出一個師門的麼?

他留下的那一櫥書,母女倆都讀。明明愛讀他留下的小說書籍,《紅樓夢》、《孽海花》等等,母親呢,喜歡翻他訂閱的畫報,臨睡前坐著泡腳,順手便拽過一本書。父親留給明明的印象,是兒時被他抱在懷裏,牽在手上感覺到的他的下頜的胡須,包住小手的他的大手掌,溫熱,清潔的皮膚,他衣服上的香皂氣,煙草氣,踏進家門時呼喚她的聲音。他的臉,是照片裏的臉,那樣恍惚地,在往事,風中,陽光裏,不那麼清晰的,然而,確鑿無疑地存在過的……